去年我写一篇小文，用了《小说考证》所引《留庵丛谭》里的资料，觉得《留庵丛谭》可能是孙毓修先生所著，特意又查了这位商务印书馆早期的元老重臣的生平，对孙在出版、藏书、童话、西方文学引介、图书馆学等方面的成就，又有了一些新的瞭解，岁末，居然遇到一本他的《中国雕版源流考》，上世纪三十年代商务刊入“国学小丛书”的薄薄的一小册，小三十二开本，而这书，居然还是姜纬堂先生的旧藏。
《中国雕版源流考》，是孙毓修的版本学专著，虽然篇幅不长，却是现代版本学领域的开山之作。
说“篇幅不长”，是因为此书骨骼清奇，文字洗练，要言不烦，不枝不蔓，全书还不足三万字，细读，内容却是极其丰富的。全书分十个小题目：“雕版之始、官本、家塾本、坊刻本、活字印书法、巾厢本、朱墨本、刻印书籍工价、纸、装订”，撰述的一般规律是，每题之下，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观点，然后征引古籍以为佐证，最后用按语的方式，或引申，或补充，点到即止。所引古籍，遍及四部，有的是一小段，有的仅几个字，但都与刻书有关，可见先生用心之苦，用力之勤，读书之广，搜罗之富。
此书初版于民国七年（1918），列入商务印书馆“文艺丛刻乙集”，封面设计极为清新：纸面的四周以细竹枝相围，左右的竹枝有对称的花带缠绕，正中为大字隶书直排的书名，右上、左下分别是丛书名和刊行单位名，楷书小字，文字和图案全是绿色。这个本子曾再版过，后来又先后刊入商务的两部大型丛书“万有文库”和“国学小丛书”，封面有所变化，可是“小册子”的身份，始终如一。
称它为“开山之作”，就是因为它问世早，早于叶德辉《书林清话》（1920年）、叶长青《版本学》（1925年）、钱基博《版本通义》（1930年）等“重镇”，后人可以不同意孙先生的观点，比如他说雕版“肇自隋时，行于唐世”，有人曾就其所引史料一一驳斥，但研究版本学，毕竟绕不开这部著作。
200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作为“古籍版本基本知识丛书”之一，将《中国雕版源流考》与查猛济《中国书史》合为一册十六开的大本出版，我先购读的就是这个本子。两相对比，后来者虽然增加了不少插图，体量也变得壮阔、伟岸起来，但究不如旧版本的玲珑而内敛，因此，我“学习”时，可以正襟危坐地读新本，若闲来把卷，还是愿意取旧本以自怡悦。且看这册“国学小丛书”本的封面，取了汉画像石的一个门楼图案，左右对称地有门柱，有垂挂的灯笼，有侧面躬身而立的两个小吏，只这一图在手，便觉朴茂古雅，耐人寻味良久。
以上所述，偏重于我读《中国雕版源流考》的书缘，以下，是关于“这一本”的书缘。
这一本的扉页，右侧有“纬堂 五七.元.卅.京”几个很随意的钢笔字，压在字上的是一方三公分见方的隶书朱文印“古宁海姜氏藏书之章”。
世纪之交，我买过几本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的“现代学人小品文丛”，谢国桢先生的《瓜蒂庵小品》、叶恭绰的《遐庵小品》，均署“姜纬堂选编”，我第一次见，并且记住了“姜纬堂”这个名字，别的就无所知了。去年春天，北京谭宗远先生惠赐他主编的，朝阳区文化馆出品的杂志《芳草地》，2019年第一期，刊有张永和先生的长文《四十六年挚友的相聚与相离——回忆北京史专家姜纬堂兄》，读此文，我大致了解了姜先生的生平。
2000年姜先生过世，享年六十四岁，那么，他应该生于1936年，祖籍是山东牟平，父母来到北京，在观音寺西口的路南，开了一家“新昌油盐店”，从此定居京城。姜、张是北京六中校友，姜高于张三届，他们相识于校图书馆，因为都爱书，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大学，姜考取了南开历史系，就在风华正茂，想要一展所学之际，1957年，触“右”网，被劳动教养，1961年摘帽，发配到天津郊区的板桥农场种稻，直到七十年代末落实政策，调入北京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说赶上了好时代，要把过去丢失的时间抢回来”，从此呕心沥血，分秒必争，日夜伏案，焚膏继晷，手不释卷，笔不停挥，在二十年的学术生涯中，编撰出近千万字的著述……2000年春，姜先生感觉不适，自己乘公交车往积水潭医院就诊，三日后死于心肌梗塞。
张文说，姜在南开，师承郑天挺、谢国桢两先生，曾专攻版本目录学，这本《中国雕版源流考》可作为一个小小的佐证。
我查了一下，“宁海”，作为县，在浙江宁波南部，作为军、州名，则指山东东部，金天会中刘豫以牟平县置军，大定二年升为州，治牟平，辖大沽河以东地区。“宁海军”正是姜氏祖籍牟平的古称。
那些年，二十世纪前期的出版物，在旧书店、旧书摊上，价格很低，这本小书，也就一角多钱。1957年元月，姜读大三，买回书来，题记，郑重地钤印，可见踌躇满志的心态。想不到时局、命运的变化之剧——夏天就开始了“运动”。版权页撕掉了，似乎是有意为之，撕得很仔细，没留一点痕迹，这是姜先生所为么？书，是一直跟着他，身后散出，还是罹难的时候就易主了呢？都无从考证了。我从同类的书上影印了一张版权页，附在书后，算是记录它问世的大致时间，不是1933年的初版，就是1934年的再版。
书比人长寿，可以指著作，也可以指收藏，在这本小书上，两者兼而有之了，著者孙毓修殁于二十世纪初，藏者姜纬堂殁于二十一世纪初，而书，到现在依然完好如新，若保存得好，还能再看一百年吧？
2020年8月17日庚子末伏中
原载《藏书报》2022年2月21日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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