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说呢?
古典诗词与书法都是围绕汉语文字的艺术。讲汉语的中国人最容易培养对古典诗词与书法的爱好。知识分子天天与汉字打交道,这是培养艺术爱好最方便的有利条件。
人生有点艺术爱好既是精神需要;又是身心健康的需要。艺术能陶冶人的性情,优化人的品性,安抚人的心理。爱好艺术会在远离庸俗与粗野中提高生活品位,从而使自己的人格得到升华。艺术是真善美的化身,人在爱好艺术中会接近真善美的境界。相反的生活经验是,一个对艺术毫无兴趣的人,必定无趣、无聊、无情,乏味得面目可憎;必定粗俗、野蛮、浅陋,难以沟通、难以共事;与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会感到不愉快,甚至感到遭罪。生活中常见“想爱又不会爱,比不爱更可悲”的人,这种人对艺术很隔膜。既然爱好艺术关乎人的品质、品性、品格,关乎人的形象与生活质量。那么,一个大家熟视无睹的问题摆在了眼前:“什么是艺术?”
中国最权威的工具书《辞海》与《现代汉语词典》对艺术是这样定义的:“用形象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更具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包括文学、戏剧、绘画、音乐、舞蹈、雕塑、电影、曲艺、建筑等都属于艺术。”
大部分读者看了对艺术这样的定义,除了后边那句话有点直观的感觉外,整个定义让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什么叫“用形象反映现实”?什么叫“更具典型性”?什么叫“社会意识形态”?这些问题不仅一般的读者费解,就是大部分知识分子也不明白。辞海、词典是面对所有读者的工具书,这样的定义在几万万人中能有几个明白的?恐怕撰写这个定义的编者就没有搞明白艺术是什么。用枯燥的语言说了一番不能说明白问题的空洞废话,不仅有损工具书的权威性,也是对读者的不尊重。
意识形态是个带有政治含义的概念,凡是称得上意识形态的东西,都含有“官民共识”的意思。这种“官民共识”一般的是通过政权力量实现的。例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历代王朝推行了两千多年的文化政策,这个政策是有利于皇权中央集权制的文化“大一统”。“大一统”是:统一的价值观、统一的思想、统一的行动、统一的说法、统一的追求、统一的生活方式、统一的兴趣爱好……“大一统”就是意识形态。
当然,并非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统治者利用政权力量实现的“大一统”,例如自由主义是现代发达国家的意识形态,但自由主义不是“大一统”。自由主义最早兴起于学界,后来影响到社会,最终被官方认可并接受,成为“伟大的官民共识”。官民都认为自由主义是先进文化的灵魂,是人类现代文明的精神支柱,是社会发展的力量,是历史进步的动力,是有利于人类的普世价值。所以自由主义成为官民都信守的文化理念。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与中国文化中“大一统”的意识形态并不完全一样。自由主义仅是在哲学上、政治上、社会形态上的意识形态,并非整个文化上的“大一统”。何况自由主义的核心理念自由,意味着文化呈现多元、开放、包容、发展、百花齐放的形态——这样的社会是艺术生存与繁荣的沃土。因为艺术是人的“自发现象”,只有这样的“沃土”才可能生存艺术、繁荣艺术。才可能出现艺术的千姿百态与丰富多彩。在艺术上搞意识形态化,无异于扼杀艺术,是艺术的厄运、文化的灾难。
其实艺术是什么,不是工具书说的那么空洞难懂。艺术存在于所有人的生活中: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喜欢漂亮的阿姨、鲜艳的衣服、美丽的花朵、动听的歌曲,这是最简单的艺术现象;那些没有文化的农夫村姑、街头婆娘,喜欢看戏、看电影、看电视剧,这是初级的艺术现象;到音乐厅听音乐,则是层次较高的艺术现象;中国文人喜欢古典诗词、喜欢书法,则是阳春白雪的艺术现象;至于作家写小说,诗人赋诗,音乐家谱曲,画家泼墨,书法家挥毫,则是更高层次的艺术现象;像“江奔三峡、河出潼关”的壮观,引来无数游客的观赏与惊叹,那是造物主造化的艺术现象。让游客流连忘返的自然景观数不胜数,都属于鬼斧神工的艺术现象,不属于社会的艺术创作。辞海词典怎么能无视自然造化的艺术现象,把艺术定义为“社会创作”?说明撰写定义的人,根本就不清楚艺术是什么。
不难看出,不胜枚举的“艺术现象”说明艺术作品有个共同的特点:能给人带来精神快感、精神愉悦、精神激动、精神享受——我们把作品的这个特点谓之曰审美性。审美性就是作品具有审美价值的特性。
但是审美性并非仅有漂亮的意义,并非仅能带来直观上的美感。有些“艺术现象”并非漂亮,并非直观上的美感。例如“江奔三峡、河出潼关”给人的感受就不是漂亮的美感。例如听中国名曲《江河水》中会泪流满面,也不是漂亮的美感。听中国交响乐经典《嘎达梅林》有种万马奔腾、暴风骤雨的感奋,哪来的漂亮美感?
欣赏王铎书法可以看出,王铎书法并无赵孟頫、董其昌书法的悦目美感。所以中国书法界长期不看重王铎书法。日本人却慧眼独识:王铎书法具有古朴、沉郁、苍茫、遒劲、奇崛、险峻的审美特色,是东方书法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观!于是日本人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论断:“后王胜于先王”!日本人这种深邃旷达的审美眼光,使王铎书法在日本书法界“如日中天”。王铎书法“出口转内销”后,让中国书法界不能不汗颜!
所以审美性含有的审美意义,不能仅仅理解为好看、漂亮、美丽、鲜艳、优美等悦目的美感。像“钱塘江大潮”给人带来的震撼与兴奋;像《秦桑曲》给人带来的幽怨与惆怅;像《第四十一交响曲》给人带来的雄伟与壮丽;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给人带来的寥廓与壮观;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给人带来的苍凉与迷惘,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给人带来的悲愤与忧伤……都不是直观的美感。这些没有给读者带来直观美感的作品,却在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精神震撼与情感共鸣。这些能引起读者精神震撼与情感共鸣的作品属于艺术中的阳春白雪。
明清时期,中国文学艺术趋向世俗化的繁荣,史称“明清小说”“明清小品”“明清诗书”“明清弹词”。但是明清以降五百年来,文学艺术中的阳春白雪并不多,大部分属于下里巴人。例如各种演义小说,民国时期的蝴蝶鸳鸯派,经久不衰的金庸小说,各种通俗小说,民间书法,都属于下里巴人。下里巴人不是个贬义词,仅是与阳春白雪对应中所涵有的通俗意义的大众文化,意在体现通俗艺术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说人人都有艺术欣赏的需要,都有精神享受的需要。那么,绝大部分人的这种需要与享受就是在下里巴人中得到满足的。实际上,阳春白雪境界上的所有艺术家都是从下里巴人过来的。犹如所有的大学生都是从小学过来的一样。所以很多人轻蔑下里巴人属于无知的表现。
本文所谓的下里巴人,既无贬义,更无否定的意思。仅是用来说明艺术的不同层次、不同社会意义。诚然,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审美价值有着层次上的差异,两者带给欣赏者的精神感受是不一样的。所以谈艺术应该看到,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在审美意义上有着深与浅、浓与淡、高与低、雅与俗的差异。
如果说下里巴人是满足全社会所有人精神需要的艺术;那么阳春白雪则是引领艺术创新与发展的根本力量。所以人类既需要下里巴人,这是精神生活的需要;也需要阳春白雪,这不仅是上流社会少数人的需要,更是艺术发展的需要。实际上,下里巴人不是停留不前的,它也需要发展,不过它的发展是在阳春白雪的引领下实现的。
通过上述分析不难看出:审美性是艺术的根本特性。抓住了审美性,就抓住了艺术的特性,抓住了艺术的特性,就抓住了给艺术定义的特征。抓住了艺术的特征,就能对“什么是艺术”作出准确的解答。所以能否抓住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是对概念进行准确定义的关键所在。
辞海辞典对艺术的定义不准确,主要是撰写定义的人没有触及审美性这个根本问题,所有的说法由于不及肯綮,都成了废话。不能用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给出定义,是辞海词典很多定义不准确的根本原因。看来这些编撰者不知道作出定义的奥秘是什么,或没有能力发现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不过发现被定义者的本质特性,确实很难。
凡是能作出准确定义的人,大都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学养深厚、学问精湛、思想丰富的通识学者。但是当下撰写定义的人大部分是专家,专家由于受专业的局限,必定视野狭窄、见识逼仄,不容易从“芸芸众生”中发现被定义者的特性,所以专家并不适宜写定义,也很难写出准确的定义。辞海词典里有太多不准确的定义,例如人性、个性、爱情、思想、正义、宗教、信仰、哲学、科学、先验论……等概念的定义,都不准确,都不能让读者满意。
一位经常读我文章的朋友这样说过:“读您文章中那些解释概念的文字,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也是文章的一个重要特色。这个特色是您有意为之吗?”我是这样回答的:“概念清晰是讲明白问题、读懂文章的前提。如果作者概念不清,很难讲明白问题;如果读者概念不清,很难读懂文章。但是由于教科书、工具书对概念大都讲不明白,造成了很多人虽然上过学,却有概念不清的‘先天不足’。带着这种‘先天不足’写文章、读文章,不仅很吃力,往往也讲不明白、读不明白。”
四十年前我在一所中学任教时,就发现概念不清是个普遍现象:不管是文科教师,还是理科教师,都程度不同地存在概念不清的问题。这是课堂教学不能让学生满意的重要原因。教师自己就概念不清,怎样给学生讲明白问题?
强调人生在世应该有点艺术爱好,是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倡导。但是,如果连“什么是艺术”都搞不明白,这个倡导便没有说服力。所以本文既是对工具书不当说法的纠正,也是对审美思想的普及。
综上所述,读者应该清楚:艺术就是作品所具有的审美性。审美性是能给读者带来精神快感、精神愉悦、精神激动、精神享受的作品所涵有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审美价值。是否有审美性,是衡量作品有无艺术价值的首要因素。所以说,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艺术作品都是在审美意义上创作的,否则称不上艺术作品。这里所谓的艺术作品,既是艺术家创作的成果;也是造物主造化的那些含有审美性的自然景观。
但是审美这个概念含有双重意义:既指作品含有的审美价值,又指作者的主观意识与能力。搞明白这点很重要。
审美是一种天性能力。美国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找了几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并找了同样数量、长得很丑陋的女人。又找了同样数量的婴儿。让每个漂亮的女人逐个到婴儿面前,与婴儿单独地面对面示意友好。婴儿面对漂亮女人无一例外地都笑了。然后让几个丑陋的女人与婴儿面对面示意友好,结果有的婴儿哭了,有的婴儿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没有一个婴儿见了丑陋的女人会笑!科学家在不同人种的人类中做过同样的实验后,向科学界宣布:“婴儿有审美意识”。这个发现的重大意义在于:不仅深化了人类对审美的研究;也丰富了奥古斯丁在一千六百年前发现的理性的意义。也就是说,理性不仅意味着人天生就能作出“是什么,不是什么”“应该做,不应该做”的判断与决断;也意味着人天生就有判断美与丑的能力。这个能力暗含的意义很重要:使人类的向善成为可能。
发现人天生具有审美意识,是对“人是什么”作出的最终解答。众所周知,“人是什么”是两千五百年前就流行于世的命题。这个命题经过苏格拉底的解释,经过奥古斯丁《论自由意志》的深化,经过自由主义的升华,终于在科学家发现“婴儿有审美意识”中得到了完善的答案。
所以,真善美并非外界灌输给人的道德观,而是人天生就有的理性中固有的价值观。真善美也并非像教科书讲得那样泾渭分明、各自独立。真善美是密不可分的统一体。既然艺术都是审美意义上的,那么从事艺术创作的人,首先应该是一个讲真话的人,一个坚持真理的人。这是艺术家起码的品性,也是艺术创作的前提条件。可想而知:一个惯于说假话的民族在一个靠谎言统治的社会里,不太可能创作出真正的艺术。实际上这样的社会既无善可行,也无美可言。
婴儿为什么会有审美意识?这个问题与婴儿为什么一下生会吃奶、动物为什么会有发情期、人是从哪里来的、地球是从哪里来的一样,都是理性、科学无法解答的先验问题。先验问题只有宗教信仰才能解答。这个问题我在《人类为什么需要信仰》中有详细的解析与阐释,读者可以参考。
但是婴儿有审美意识,不是个一劳永逸的事,审美意识成为一种审美能力,有赖于后天的呵护、养育、提高。其中的道理犹如人天生会吃,但是吃需要后天的培养:吃要讲究科学、讲究卫生、讲究品味、讲究质量。再如,人天生就有情感。但是有文化修养的贵族淑女的情感,与没有文化的村姑的情感是大不一样的。所以仅有天生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后天的学习、培养、提高。
除了文学艺术专业中的人以外,一般人的审美能力与水平是通过对艺术的兴趣、爱好、欣赏中实现的。中国文人每时每刻都使用汉语文字,这是培养艺术爱好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爱好古典诗词与书法,中国文人何乐不为之?。
“从世界看中国”可以发现:汉语文字是中国先人创造的一种奇妙无比的文化。但是人们仅从文化的源头看到了汉字的象形特征,却没有往深处想去,这种原始的象形文字内涵着我们祖先多么宝贵的形象思维!形象思维是艺术创作中的思维,是艺术家不可或缺的能力。
不好说先人创造文字时是为了后来的诗词创作与书法创作。但是汉语文字却是人类文化中最能表达“诗之所以为诗”的根本特性的语言。东西方文化对“什么是诗”,有着不谋而合的共同定义:
诗必须有节奏感,有音乐性声调。必须用节奏、语言音律与文字语义,共同营造有音乐性的情调。音乐性情调是诗不可或缺的特性。
东西方文化之所以对“什么是诗”有着这样的共识,因为东西方的诗有着共同的来源:诗是从远古的诗、音乐、舞蹈三位一体中脱胎出来的。所以东西方文化中的诗,都含有共同的音乐特性。
明白诗的来源及其定义,就明白了诗在中国古代文人中为什么不是读的、更不是看的,而是用来吟诵的。吟诵就是“唱诗”。欣赏古典诗词,吟诵与朗诵的感受是大不一样的。通常的默读方式欣赏古典诗词,很难进入古典诗词的意境、氛围、情调中,更难以深刻体会诗词作者表达的情感世界。默读中产生的欣赏效果,特别是审美中的情感体会,远逊于吟诵。这是不言自明的。
今人用默读方式欣赏古典诗词,乃有所不知:古代文人为什么都热衷于用诗词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这个问题未见有人谈过。但这个问题很重要,既是个审美问题,又是个科学问题,更是个哲学问题,几句话说不明白,留作另一题目的文章吧。这里仅指出:五言七言是汉语文字组合中体现节奏感的最佳形式。南朝到隋唐时完善出的平仄音律,是用汉语语言营造音乐性声调的最佳形式。而对仗在互为映衬中产生的相得益彰,又是汉字的“得天独厚”。这种“得天独厚”与“最佳形式”是人类其它民族语言无法实现的诗词表现形式。所以古典诗词在表现“诗之所以为诗”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说,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不仅是世界文学园林里永不凋谢的艺术奇葩,更体现了中国人是个富有艺术气质的伟大民族!
让国际艺术界惊叹不已的是:汉语文字的点、画、线,在书法家生花妙笔的变化万千中,竟能营造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勃发着迷人的魅力。这是世界艺术园林中的奇观!不是吗?经过千百年历代书法家的贡献,中国书法已经成为世界各国珍惜的东方艺术瑰宝!
所以,如果说人生在世应该有点艺术爱好。那么,作为中国文人,不爱好古典诗词与书法,不能欣赏古典诗词与书法,实在是文化修养上的缺失与精神家园的缺陷。毋宁说是很不应该的!
祁萌之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