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狗肉，原因是养狗。养狗的原因来自共识的理由：可爱、听话、忠诚。人的概念里叫信与义。狗是“义人”的化身。人付出关爱，获得快乐。这种不设防的快乐难在人与人之间觅得。十几年前，在上海的最后几年，我开始养狗。当那只幼小的金毛寻回犬从石库门里弄肉墩墩跑向我，我一眼相中了它。“腿像四根柱子。”爱人一把抱在怀里，这样夸赞。我们叫它“袍袍”。我陪它，也是它陪我，下午去城隍庙，人缝里钻来钻去，我观察人和横穿里弄晾衣绳悬挂的五颜六色，袍袍体验拥挤和人来人往的小吃摊，除了摇晃尾巴，它很少表达意见。有时我们乘轮渡，过黄浦江，去浦东陆家嘴，在宽阔的柏油路边仰望高楼大厦。楼宇对它来说太高大密集了，它会抖动长毛，昂起头，吼几声，表达不满。吼声再大，在大都市，也是一只贴地爬行的蝼蚁，没人在乎它是一条狗还是一个人。回到家乡高密后，袍袍活泼了很多，可能拥有了广阔天地的原因。几乎每天，我们去往田野，它尽情奔跑，一身金毛像闪电，照亮麦田和荒草，照亮我抑郁的心境。旷野中，极少遇到人，我独自在葡萄园、树林或池塘边散步，沿乡间小径行走，认识那些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无论我走到哪里，走了多远，气喘吁吁、舌头伸出老长的袍袍总能找到我，这时候它很安静，坐下来仰着头，等我搂紧它的脖子，脸贴到它的脸上，抚摸它的头。亲昵之后，按我步行的速度，它走在前面，尾巴高高翘起，左右摆动，带我回停车的地方。副驾驶位是袍袍的专用座位，它从一开始认定的。等我打开车门，它跳上车，端庄地坐下，行驶中无论快慢、转弯和刹车，它都顺着劲儿，不会歪倒，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练成的这项技能。红灯前，临近的车子摇下车窗，大呼漂亮的大狗，它也目不斜视，安静地等待。车辆稀少的马路，车子起了速度，这时候袍袍会暗示我，摇下玻璃，它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向狂风展示它的雄姿。田野和村庄幻觉般往后漂移，像无声的电影。袍袍活了不到四岁。那是夏季的一天，它离开家门跑出小区，在姚哥庄大街与一辆急驶的车辆迎面相撞，时间在那里停滞，等我找到时它早已气绝。袍袍长眠在院落一角，被黄土掩埋，食盆、水盆和半袋狗粮一起去了，还有它喜欢喝的一箱鲜奶。爱人栽下一丛牡丹，生长得非常壮硕，每年五月，少则五六十，多则上百朵紫红的牡丹花相继开放，仿佛无数个袍袍在跳跃。从那时起，我开始写诗。
阅尽人与事，袍袍淡定的一生没什么遗憾，它把遗憾留给了我，我留给了文字。随后很长时间，我精神恍惚，好像一段感情忽然没了，自己难以走出。爱人返上海，又带回两只金毛寻回犬，因为没出满月，便用婴儿奶粉，每晚三四次起床喂养、照料。公的我们叫袍袍，母的取名衫衫。它们非常健康，活泼好动，不用一年，长成了大狗，填补了失去袍袍的遗憾。再过些时间它们就八岁了，每天定时到院里活动，不让外出，它们的天地比去世的袍袍狭窄很多，由于世面见得少，胆子就小，动不动大呼小叫，惊扰四邻，但见了生人还是愿意亲昵，与人亲近是宠物狗的天性，不知这是否是造物的安排。如今与袍袍、衫衫作伴的，有只田园犬，叫朵朵。
朵朵原是只流浪的小母狗，捡到它属于机缘巧合。2015年5月14日下午，在前鹿家庄采风结束已近傍晚，经高诸路回高密，一路车流不断，尤其载重车，轰鸣和烟尘塞满路面。我急于返回，车子的速度接近了八十，刚过柴沟村北，望见前面路中间躺一只小狗，一动不动，想必出了车祸。还没想明白，车子就驶过去了，前行百米，我掉头回返，心想应该把它移到路边或埋掉，即使死了，也不至于再让汽车碾压。我靠边停车，向它走去，此时正好左右少有车辆往来。待我到跟前，小狗突然挣扎，试图站起，是怕我伤害它，想逃开，但趔趄一下，又躺倒了，我见它满脸血污，嘴角流出粘液，夹杂血丝和血块。我把它移到路边，放在草棵上，车里取来纸巾，擦拭血渍。起先它还反抗，见我没伤害它的意思，也就任我处置。几乎用了一盒纸巾，头部擦干净后，查看没有硬伤，腿脚也未折断，只口腔不断流出赃物，也许有救，便给畜牧局熟人打电话，意思是带小狗到畜牧局宠物诊所医治。
到诊所天已暗淡，小狗难以忍受一路颠簸，呕吐不止，吐满后座，全是剁椒鱼头或四川火锅的碎辣椒，四处寻食的小狗可能饿极了，把饭店倾倒的辣椒当饭吃。也许小狗平时遭遇太多白眼或惊吓，十分怕人，刚抱下车便爬到了车底，眼神怯怯，浑身发抖。好不容易从车底弄出，安抚半天才安静。医生仔细检查伤势，边检查边叹气说够呛，不一定能救活。他们为小狗注射了止血、封闭、止痛等药物，说若活过今晚，再来打针。
车祸给朵朵造成的后遗症是一只耳朵能正常直立，另一只耳朵却永远耷拉了，跑起来一翕一动，失去平衡和对称，成了它的特征。有一天，我在外采访，爱人来电话，说朵朵瘫痪了。我着急地赶回家，朵朵趴在地上，想站起欢迎我，后腿直直地，不能弯曲，前腿虽然弯着，但很僵硬，刚支撑起身子就瘫倒了。我眼前闪过车祸的场景。我蹲下，为它按摩腿。爱人说她按摩很长时间了，不管用，看来这次朵朵完了。我抚摸它的脑袋，朵朵的表情很安详，眼神淡淡的，尾巴敲打地面，好像不在经受痛苦。我发现它那只耷拉的耳朵旁，一根血管凸起，有明显的搏动，手指放上，突突地跳，我按摩这根血管，直到看不见凸起，也没了跳动感觉。奇迹出现了，它居然翻身站起，全身晃动着跑开又折回，直立着前爪抱住我的小腿。我们高兴地说猫有九条命，看来朵朵也有。
过不多久，朵朵再次怀孕，又生下一窝小狗，同样个个如硕鼠。满月后，小狗一只一只被送走，朵朵显出不在乎的样子，等小狗全部送完，它神情黯淡，蹲在沙发上望向窗外，一脸忧伤，很少外出，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我无法了解这段时间它想些什么，也许在想它的孩子们，也许在思考命运，思考所遇的恶与善。不知道它清不清楚，狗也是有人生，有命运的。
小区里，还有一只像朵朵的流浪狗，可以称为英雄母亲。它今年春夏时生过一窝，入冬时又生了一窝。夏天的一窝长大了，剩下三只还活着，身材超过了它们的母亲。冬天的一窝只见到两只，中午会在小区草坪里玩耍。这些狗在小区流浪是幸运的，因为总会有人丢给它们食物，也有人喂水。只是不清楚寒冷的天，它们如何熬过去。那位英雄母亲入冬生狗时，好心的邻居为它搭盖了一间能防风取暖的狗棚，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两只小幼崽胖胖的，一只白，一只灰，很惹人喜爱。
夏天生的那窝狗的狗爸爸夏秋时经常到小区凤姐家小吃店讨食吃，入冬后就不见了，可能流浪出了小区，也可能被人捕杀了。它是只健壮的小狗，很有力量。现在经常到凤姐家小店的是黄花狗，只要坐着耐心等，总会有油条和包子吃，它是三只小狗中身材最大的，因为它善于讨饭。最近小白狗跟着它到店门口，自然也能吃上食物，而且爱人比较偏袒它，说它更可怜，一窝狗中小白长得最小，一旦有食物，得先让给其他狗吃，它不敢靠前。虽然小花狗带它到店门口，有食物小白还是不敢吃，小花总是向它发出威胁的声音，这时候小花就会被赶走，小白才能匆忙吃点东西。最近几天小花食欲不振，连包子都不吃了，总是卧在店外草坪一棵月季下打盹，估计是得了什么毛病，这样下去，它活不多久。小黄狗很少到店里来，即使来了，玩一会就走开，来不及吃食物，它可能有另外的门路寻食，因为它长得也很健美。
我和它们混得很熟，冬至的中午温度升到近十度，我带着相机给它们拍照，它们都在，见我过来，一齐跑向我，英雄母亲把它的两个孩子扔在草坪上自己玩，也跟着跑过来，参与照相。阳光散落小区，寒气消退，还有点暖洋洋的，狗狗们很高兴，小花好像也来了精神，跑在前面，往镜头上扑，仿佛它比其他狗与我的关系更亲近。也确实如此，其他狗虽然也很亲热，即使我招呼，也不敢近身，只有小花敢上前舔我的手。流浪狗离不开人，但有躲避人的天性，本质上它们怕人，因为人才是真正会伤害它们的动物，这一点，它们比宠物狗更清楚。
夏天时，小区的邻村姚哥庄拆迁，村庄居民大部分迁走，很多狗没了家，主人不愿意带走的，都成了流浪狗。其中有一只，身上除了几朵白毛，全是黑色，黑狗流浪到水岸东方小区内，与其他的流浪狗混熟后，便入了伙，加入了小区内流浪行列。家养过的狗，原来衣食无忧，过起流浪生活不太适应，不善于翻找垃圾中的食物，原先胖嘟嘟的身材，逐渐瘦下来了。我喂过它几次，它迅速从我手中抢走吃食，狼吞虎咽，不像其他狗不敢从手中抢食，这是家养狗的习惯，没有戒备。但它还是一天天地瘦下去，都露出一条条肋骨了。它有时候跟我到家门口，被两只大金毛愤怒的吼声吓跑。大约有十几天不见它的踪影了，想必出了什么事情，也许流浪到野外去了。我希望它还能回来，即使小区内也不安全。
狗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十几年，或年把，或更短。它们的生命很难自己把控，因为世界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们无力抗衡。它们勉强活着的每一天都很艰难，除了饥渴，还需要克服众多恐惧。上帝赐予它们会说话的尾巴，它们只会用尾巴说话，讨好地对着人间摇晃，向每个它遇见的人摇晃，即使刀插入脖子，面临死的一刻，也极力用最后的力气软弱地摇晃。它们说的话只有一句：“可怜可怜我。”
2017年12月23日
阿龙草稿于高密
阿龙，山东高密人，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长期从事新闻工作。2010年起写作散文和诗歌。作品偶见《山东文学》《朔方》《时代文学》《诗探索》等文学期刊，出版五十万字散文集《发现高密》。中加文化艺术家联合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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