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公园不大,水池所占面积居多,进出人员较少,因而对于徐老汉来说地面的清扫工作算不上太累。——在滨河公园尚未建造,开发区尚未成为开发区以前,守在村里大半辈子的徐老汉所干的农活远比在公园里打扫点卫生要繁重得多。可是滨河公园的经理早在一年前就有过辞退徐老汉的打算。在滨河公园那些管理者眼里,徐老汉显然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晴天还好,若是雨雪天,徐老汉万一在公园里不慎摔跤或磕碰的可不是小事。幸而介绍徐老汉来的熟人说了大堆的好话,他总算勉强在滨河公园留了下来。
徐老汉每天早上八点前赶到公园门口保卫处打卡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中途回趟家吃午饭。徐老汉性情老实木讷,不大爱与人说话,每天只顾埋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清扫工作。不过,好几个月前,徐老汉便得知了市政府将在滨河公园举办一场大型灯展的信息。因为环卫工身份的便利,徐老汉亲眼看着那惟妙惟肖的灯炬在滨河公园的各个角落活现起来:有横跨滨河的巨型龙灯,耸立水汀的硕丽莲灯,分布人行道旁的巍峨屋灯,架在凉亭上的玲珑伞灯,还有各种造型的鸟灯、卡通人灯……徐老汉活了大半辈子,没出过几回村,轮到老了,却在成为开发区的自家门前亲眼瞧见这么多漂亮的灯炬,他心里活泛着一种孩子般单纯的快乐,对自己每个月一千来块钱的环卫工作也倍觉珍惜,清扫公园的时候似乎比以前更认真了。
灯展活动在平安夜当晚七点开始拉开帷幕,为期三十多天。因为这个活动,晚上人流量剧增,徐老汉每天要多加一个钟头班,早上七点前就须赶到公园打卡。当然,滨河公园经理也承诺这个月会酌情给徐老汉补加两百块钱工资。
徐老汉上的是白天班,他每天能看到那些漂亮灯炬的模型,但没法目睹那些灯炬通上电以后光芒璀璨美轮美奂的样子。灯展在每晚七点以后进行,可徐老汉五点就须打卡下班,且按规定下班后不能在公园多逗留。灯展向外销售的门票价格一张高达八十块钱,尽管心向往之,但俭省惯了的徐老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破费的。那灯火辉煌的景象于是只能在时间的错逆里与徐老汉失之交臂。
不过,没几天徐家村有个让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每户人家可免费领取三张体验票进公园,十岁以下孩子免票。可是,徐老汉家里连上自己和老伴、儿子和儿媳,总共四个成人,还缺一张。徐老汉的老伴出主意说,看能不能因为他在滨河公园上班的身份找人通融下一起进去参观。
灯展活动以来,每天吃罢晚饭,附近村里几乎万人空巷——人们都赶来滨河公园凑热闹。徐老汉和老伴还有儿子儿媳、两个未满十岁的孙子孙女一行六人也随着人流来到早已灯火辉煌的滨河公园门口。见到检票的保卫,脸皮薄、口又拙的徐老汉嗫嚅了半天,还是徐老汉老伴笑道:“我们家只有三张票,他是在这公园上班的,能不能通融下让他免票进去?”
门口的保卫不以为然地瞟了徐老汉一眼,说:“既是这里上班的,就更该以身作则嘛!如果通融了你,就得通融别人,公园就这么点大,能容得下那么多人一起进来吗?再说你白天就在这上班,不是都看过嘛!”
保卫说的都在理,徐老汉只好停在门口,看着老伴、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进公园去了。人流不断地向滨河公园门口蜂拥而入,家人转眼消失在徐老汉的视线里。这一刻,每天惯常进出的公园对徐老汉来说仿佛一个神圣的陌生异域,它和徐老汉相隔着一道凛然不可进入的门,相隔着一张高达八十元的昂贵门票。
徐老汉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内心有了点淡淡的失落。当家人谈笑风生地从滨河公园回来,意犹未尽地议论着那些漂亮的灯炬时,徐老汉心里的这种失落感就更强了。
白天徐老汉回到公园,望着那些静立在原地隐匿了光芒的冷冰冰的灯炬,觉得它们像一场失去了神秘性的魔术,一场消失了吸引力的迷藏游戏。而只有夜晚,只有到了夜晚,这神秘的魔术,这充满吸引力的迷藏游戏才会展现它的魅力与神奇。
灯展进行了二十多天的时候,也轮到徐老汉领当月工资的日子。徐老汉记得经理承诺过这个月要给他加两百块工资,因而,当他手里领到的还是和上月一样的数额时,徐老汉愣了好一会,才嗫嚅着说:“……从灯展进行那天起我每天都提早一个钟头上班,经理你也答应这个月多加两百块工资给我的啊。”
“是这样,这工资表早造好,不好重新改,就辛苦你一下。要不,给你几张灯票抵充吧。”
经理撕票倒是挺慷慨,一下撕了三张票给徐老汉:“你看,一张票八十块,等于多给了你四十块呢。”
“……可是,我家人都看过灯展了,不需要这么多票……”徐老汉说话的声音很小。
“家人看过了可以做人情给亲戚嘛!”经理笑道。
不知如何作答的徐老汉只好把那三张票带回家里。
那三张票还没在徐老汉口袋里捂热,家里果然就来亲戚了。是徐老汉的姨妹夫和外甥、外甥媳妇。他们都是奔着灯展来的,本老早作了打算,挨到今天才抽出空来。
姨妹夫调侃的口吻对徐老汉说:“姐夫天天在公园里上班,能弄到票不?”
并不知徐老汉口袋里揣了三张票的老伴笑道:“他又没当官,一个扫地的,谁给他票啊。”
“票今天倒正好有三张……”老实巴交的徐老汉说着把三张票掏了出来。他本来想说留一张给自己,本来想说这三张票其实是他工资的一部分,可是等不及他的解释,徐老汉的老伴即刻接过话去,对姨妹夫他们说:“你们来得这么巧,那就把这票都拿了去吧,反正我们都看过了的。”
于是姨妹夫兴高采烈地从徐老汉手里接过那三张票。
徐老汉心里又有点淡淡的失落,继而为自己这样的心理感到羞愧不已:不就几张票吗,怎么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
灯展的日子接近尾声。徐老汉终于打定了主意,灯展的最后一天,他没有和往常一样到点下班。为了防止其他工作人员发现,违反下班后不许在公园逗留的规定,他一人悄悄退到公园里的一片灌木丛旁边。他静静地、耐心地等着。两个小时,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两小时,在徐老汉心里忽然成了一种煎熬。他好像很多年没有历经过这样等待的煎熬了。他记得多年前那个壮年时的自己,在田间劳动后坐在垄边来休息的正午时分,曾一边顶着炎炎的烈日,一边忍着饥饿等着还是位年轻女子的老伴给自己送来饭菜。
想到饭菜,徐老汉感觉肚子有点咕咕叫了。正是晚饭时间,公园里阒无一人。天色越来越暗。徐老汉不知道几点了,但他知道肯定不会是七点,否则公园里的灯是会亮起来的。而他这会一人孤独地躲在这阒静的公园,不就是为了这里所有漂亮的灯炬都亮堂起来吗?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灯炬却一直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静默着。它们没亮起来,始终没亮起来。徐老汉仔细回想了下日期,他没记错,今天是灯展的最后一晚。他似乎隐隐感觉哪里出问题了,可是仍没明白过来——两个小时竟如此漫长吗?一会,他觉得头皮有很细微的东西砸下来。是雨,下雨了,开始是几个雨点,一会越来越大,急雨像筛豆子般砸在他头上、身上。他赶紧朝着公园门口一路小跑。不知道是在哪个转弯的公园一角,他感觉脚底一滑,然后整个人一趔趄,就栽倒在地上……
那晚以后,灯展就结束了,新年跟着就来了,他的环卫工作也因他的年老体迈失去了。那晚以后的好多天之后,他才知道那晚的灯展因为天气陡变而被临时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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