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
把类似民主路37号这样的地方视为普通市民的生活杂居之地也许没什么不合适,因为达官显贵不太可能选择如此拥挤困顿的场所落居。往东不到十米的中共建阳第一个支部成立旧址碑志似乎也在证实这一点。37号所在的民主路经过一番整治,包括对地面加铺灰色地砖和下水道的处理有些“新”的味道,说到底还是一条窄窄长长的旧巷子。它自崇阳溪东岸始,到通南北的前进路止,长三里余,中途拐了几个小弯,望过去依然如昨,古朴悠扬。若花些时间走走看看37号前后左右,便会与井巷、学坊巷、自由路、蔡厝巷等相遇,这些巷和比巷子宽不多少的路,像一条条活的鳗鱼,弯弯曲曲,连接一扇扇窄门,串联起人们活动的空间,叙述日复一日的熙来攘往。直到走出巷子,走到前进路中段的童游农贸市场,停在摊位前讨价还价,才能顺顺当当喘一口气。
它是一座新城的古,也是一座古城的旧。
37号入口由两根约两米半的木立柱支撑在高四十公分的长方形础石上,础石两端外立面雕图案,已模糊,其他立面外包的水泥是后加上去的,盖住了石头的历史。木柱立为门,额为松木板,不饰油漆,显木质原色,左右外露两根横梁榫卯,中间贴对联的横批“一帆风顺”,一副对联则贴于作门框的两根立柱,红底金字,分别为“迎新春事事如意”“接鸿富步步登高”。半年多过去了,依旧像春节时新贴的一般。
门洞内似一条窄短小巷,因光线稀少而幽暗,依稀见高处一方砖雕,不多的光铺在上面,隐约着特别和雅致,很吸引我。门外凉快的阿姨告诉我,这砖雕两百多年了,里面的建筑也是,住了好几户人家。原来它并非一条巷子,乃是个院落。
天井
入乡随俗的话,我不应该称37号为“院落”,用福建话“厝”更恰当准确。厝是居住的房屋或家,大多指老式的平房民居,同时含逼仄、狭小、绝非宽大之意,而院落尤其北方的院落比厝活动的空间开阔一些。我误入的37号为两进的厝。过砖雕门楼即第一进,两侧住户共用的厅一面完全敞开,面对天井,靠里一面在右侧留出入的门,通后一进。过一条窄黑的通道即见第二进。第二进的厅和第一进一样也共用,敞开的一面屋梁下悬垂两只对称的大红灯笼,厅上摆桌椅剩饭菜等零杂日用,半封闭或完全封闭的一面贴联摆拱,置香炉,用于平常和年节祈福。厝里的人家也许对祓邪存更多的期待,这大概是弱势群体共同的特征。他们不仅要在厝里祭祀,每逢重大节日或家庭事件,还会去就近的寺庙焚香烧纸,期盼平安,多子多财。
不用太过仔细就可看出厝中建筑原来用的都是木材,用材奢华,平淡民居只省却繁复雕琢之功。闽地多林木,取之方便,用之不竭,且比砖石省工省钱。如何在狭窄之地营造最大限度的生活空间,他们有自己的方法和智慧。木质结构的房屋多用穿斗式,重力由立柱和梁架承担,尽量避免阻隔,减少了对人活动空间的影响。圆柱均为粗壮的杉木,顶天立地,如虎踞龙盘。木础多采用鼓式、莲花式、八角式,饰以粗浅圆润的雕工,不失大气,朴素的审美留有余地。绕立柱用细木板间隔出房间,不浪费一寸,木壁上留入室的门,门与整体浑然天成。房间是各家的私密处,我只能站门外想象门内的生活。
厝内天井给了我关于天井不同平常的认识。若屋顶完全封闭,室内失去采光,大部分时间人们将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下。若开天过大,雨季暴雨瓢泼屋内,不成灾也造成沉重的湿气,伤及人身。到了冬天,冷风通行无阻,在没取暖设施的年代,无异引狼入室,凄风苦雨中将度日如年。于是,人们走了中庸之道,在每一进共用厅前留了“井”,“井”占天井空间的一半强,“井”上开“天”,四方形或长方形,“天”与“井”等大,雨来时,少量垂落,冷风到,则掠“天”而过,几乎不能灌入室内。
天井大都铺青条石,有的厚三四十公分,长三米多,乃永固之物。天井中留一下陷空间,长四米宽两米,或三四米的正方形,深度差不多与青条石一般厚,为“井”。“井”中放青条石两块,四周或三面成凹槽,雨经由与“井”等大的“天”落入天井,汇聚于槽内,若非大雨倾盆,很难注满凹槽。人“转厝”(回家)经天井时,踏槽内青石而过,倏忽间便有些情致,似有“对山滴翠岚,两眉浓黛,水分两派,满眼波光。曲阑处,汀烟轻冉冉,莎草细茫茫”之境。今天,厅堂地面和天井凹槽还是青苔隐隐。
砖雕
毫无疑问是门楼的砖雕吸引我踏入37号。砖雕的门楼外观如牌坊,下留碑形门。如果没猜错,这两进的厝原属一家人所有,应为当地的富户,这会儿恐怕住了不止一户两户,还加建了砖瓦墙。砖雕门楼过去曾为正式的入户门,正对巷子,现今外面又修了一道门,两侧各建了一堵青砖墙和一堵红砖墙,空间遭压缩,形成了不能采光的夹道,砖雕也被粗糙的砖墙从两边各吞噬掉一块,不再完整。
我对砖雕、石雕、木雕或玉雕所知甚少,不敢胡乱置喙,我在那段黑黑的夹道驻足仰观,没有放弃想读懂它的努力。我看出它有一个主题,在向凝视它的每个人诉说一个故事,故事不存在时间的阻碍,或可称为它跨越了时间。这个故事与当地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信仰追求息息相关。虽然它已经不完整,但不影响我将主题归纳为“天上人间”。
砖雕自上而下两组颜色构成。上两组为土黄,下两组为砖青,圆雕镂雕均雕工细致,构图精当对称。最上一组雕刻的应是天上的事,由于对天堂了解不多,所以内容比较简单,无非雕刻了神鹿、神雀等神兽神鸟以及松枝、树叶等现实中被神化的事物。因为对宇宙万物认识贫乏,不晓得神是什么,反映在信仰上比较简单随意,最下一方砖雕说明了这个问题,人们无非围绕麒麟这一图腾崇拜物载歌载舞,为它献上鱼肉酒菜等物。当地的文化名人、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先生似乎也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
中间两组中,土黄色的一组稍微宽大,砖青一组则窄小。土黄色一组不仅让我看到亭台楼阁,还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官窑。官窑周围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一个官员模样的人骑高头大马经过豪宅,下人们夹道迎接。砖青一组看不到像样的建筑物,只有地下深藏的民窑,窑口崎岖,条件简陋,匠人们有的丢掉了头颅,却不影响他们继续研究制瓷工艺。假如土黄代表了上等色,天上和天上的天上,那么,砖青则代表下等色,地下和地下的地下。
众所周知,建阳是喝茶神器建盏的发源地,举世无双,“兔毫盏”大宋时便流传到日本。建盏艺术直到今天照旧流光溢彩,奇迹不断。天青色等烟雨,而建盏在等曜变——无论上等的官窑,还是下等的民窑。艺术始终一视同仁。而辉煌艺术的创造归根结底是普通的劳苦大众。
2020.9.14
草于建阳曼头山
阿龙,山东高密人,生于1965年,山东省作协会员。著有《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长篇散文《五龙河》。获风筝都文化奖,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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