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胖姐
银行门口停下了一辆绿色捷达，出租车，钱坤从后排下来。来到这陌生的地儿，他不由得抬头张望，习惯性地朝远处看。他的眼神闪着彷徨与困惑。
这座小镇是笼罩在一个“灰”里。它的马路灰蒙蒙的，路上尘沙也不知多少年。破损的路面坑坑洼洼，高大的“斯太尔”碾过，发出有力的铿锵，似这路的哀嚎，不堪重负。又忍受轮胎与碎石的双重蹂躏。“斯太尔”得意洋洋，怎么着也给这路得留下点儿记号。好比泰山的石敢当，要刻下“到此一游”。又骚扰那些陈年旧土，掀起尘埃，或者赏赐一团黑色尾气。街道两旁的下水道都是敞开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沟。路边不多的几棵垂杨柳基本都枯死了，活下来的、稍微带着点儿绿意的枝条也被尘土遮挡住，做成了面膜。再看那些破房子，几乎清一色灰黄，或者干脆涂料不刷，直接保持着水泥原色。又没有一座重样的：平房，二楼，五层。——没有超过五层的。唯一例外是远处铁塔，闪着火苗，白天就能看到，那是炼油厂燃烧的废气。再就是高炉，钢厂。然后又有白烟，化工厂，发电厂，烟囱高耸入云。这几路神仙一齐喷云吐雾，把天空染成一片灰白色。再看街头，垃圾成山。因为是春天了，狂飙的风里恶狠狠地夹带着寒意，满天塑料袋飞舞。
这是个工业区，全是大工厂。
空气里很明显带着一股臭鸡蛋的味道。
“单调”这个词，可以概括出这里一切。先说楼房，都集中在一条马路上，一条东西向的，非常宽。店铺有旅馆、饭店、银行，再就是数不清的洗头房了。因为工厂集体宿舍，单身汉们需要，因为采购推销，住宾馆的商人们需要，因为来往发货送货，司机们需要。须知厂子要吃下煤炭、矿石、石油，吐出来钢铁、汽油、火碱。吃饭、住宿、汇款，解决下头一亩三分地儿。由此看出这里的消费，主要是与人有关的吃喝拉撒睡。这里除了兔子不拉屎还天高皇帝远。这里是瑞市的拉斯维加斯。
他突然产生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是什么呢？邪气、贪婪，是要把一个人给吞噬！他现在被十几双眼睛给盯着，是边上洗头房里，那些浓妆艳抹。钱坤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座“钱庄”雄踞在宽街最西头，路之北侧。它的西边有一条公路，也就说正好在两条大道的交叉位置，十字路口。这自然是好地角。这是一座七十年代的房子，涂料刷成黄颜色。因为临街，楼就依着马路，设计成一个“L”形，一横一竖，窗户分别朝南和朝西。这楼又盖得比较个性，四层的主体自然没得说。但在四层的楼顶上，单独又建了两间阁楼，恰似八达岭长城烽火台中间那座小屋。小屋又高高在上，仿佛要远离这世间的尘嚣，摆脱底下四层的羁绊，宁可高处不胜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下面铜雀台金屋藏娇了。
钱坤看着小楼，他忽然有一种亲切，有种似曾相识。
银行的招牌映进他瞳孔里，他吞下一口气，腮帮子一鼓。他提步朝银行的玻璃门走去。
走进大厅。蓝西服，还是蓝西服，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幕墙后面，就像极地海洋世界里，一直保持站姿的南极企鹅。啊、太对了！也有一样的钢化玻璃！是墙。外面也有，是顾客，人墙，真多，都站成一排。边上的ATM，也是一样地排着队。钱坤突然一阵头痛欲裂，胃部也一阵剧烈恶心，不好，要吐！他急忙捂紧了嘴。
咨询台里这位大姐看来五十不到，正好是钱坤想找的。她长了一张大冬瓜脸，面皮粉嫩，两面肥厚的腮帮子似是塞进两只秤砣，跟下头粗脖子几乎连成一体。同样丰满的是那两片肥厚嘴唇，红艳艳眼看着要往下坠。要不是上头那两片青黑眼影拉着，怕瞬间会直下三千尺，砸碎银行地面的花岗石。
她这时坐那儿一动不动，样子昏昏欲睡，两只眼皮也合起来。她跟前没人排队，边上人流也于她无关。银行的“企鹅”都忙忙碌碌，在这儿她倒变成了加菲猫。
“大姐，打扰了！”
钱坤走上前去，招呼一声。可大姐竟纹丝不动。“大姐！”他又低声呼唤。“啊？！”大姐仿佛从梦中惊醒，激灵灵打个冷战，“什么事儿？”
“大姐，我想跟您打听个人，”钱坤急忙鼓了鼓精神，身子也低了低，“是你们银行的。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谁呀？”加菲猫大姐顾盼了一眼边上，不过并没把钱坤放进瞳孔里，脸上也冷冰冰的。
“一个叫林落英的！”
“林落英？”
“是啊！”
“你她什么人？”
“我是……”钱坤心头一喜，他马上感觉到了：胖姐既然这么问，肯定是知道林落英的底细，甚至还有点儿护着的味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个胖姐跟林落英关系还比较近。他顿时精神一振。
“噢，我是她一个远房的亲戚，”钱坤答道，“好多年都没联系了。怎么说呢？”他结巴起来，“是这样，我和落英是一个老爷爷，我是她堂哥，就是我爸爸跟她爸爸，是堂兄弟！主要是好多年没联系啦，听说在银行。这不有点儿急事儿嘛！所以才……”
“您……也姓林？”
“是、是的，我……我当然也姓林啦！”
“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堂哥呀！”
“呃，可能，她还没告诉您哩！”钱坤一阵狂喜，心脏更是突突乱跳。“看来你俩关系还挺好的。她是不是在这里上班呀？”
“她不在这里。早不在这啦！”
“啊？那她是……”钱坤一颗心又沉入了海底，“您能不能帮我联系联系。或者告诉我她单位地址也成，再就是住什么地方……”
“呵呵，”胖姐抬脸上下打量了一眼钱坤，目光透着不信任，“你是不是她同学呀？”
“同学？哦、不不不，我不是她同学！”
胖姐笑起来，像是很有经验，又像是瞧出什么破绽，“唉，林落英！你说的这个林落英，是不是差不多有三十七八岁？个子很高？”
“啊，对对！”钱坤慌忙答道，眼里也跟着射出一股兴奋。
“呵呵！”胖姐瞟了他一眼，笑笑，那眼神仿佛已经把钱坤给看穿。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钱坤，就像丈母娘看女婿。钱坤叫她看得拘束起来，诚惶诚恐的，他这时也把胖姐当成了丈母娘。
“这位大哥，您还是回去吧，我们这里没有林落英！”
“什么，没有林落英！？”钱坤顿时如同心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怎么回事儿？不可能！这位胖姐肯定知道落英下落。可她为什么又说没有林落英？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
“您还是告诉我吧！”
“您没别的事了吧？”
“哦，大姐！您还是行行好，告诉我吧！”
钱坤要绝望了。当此刻，当这一丝的希望突然呈现又突然失去时，他心里那股子悲哀顿时笼罩心头。又使他不相信这次会给他带来的曙光。黑暗中突然打着的火苗突然又熄灭。他产生了错觉。
现在仅剩下一丝气力，驱动着他去做进一步努力。
“好啦好啦，你不要再问啦！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消息。这位大哥，我还是劝你一句：该回哪儿回哪儿吧！”
“可是大姐，您刚才说了一些。我觉得您肯定知道落英下落。我是她堂哥！家里、家里老人病啦！非常危急！就想见见她家里人，就想见见啊！唉，您就帮帮忙！您帮个忙不行吗？！”钱坤突地往怀里一掏，这个动作吓了“丈母娘”一跳。急忙定睛一看，钱坤把钱包掏了出来。
可钱包里这时已经没什么钱了，唯一的两张票子刚才给了出租车。但他还是拔出了里头信用卡。他这时想到了钱。
“大姐，我知道，这事儿不白麻烦您。我给您钱。我把所有的钱都给您！都给您好吧！”
说着，还不等胖姐回答，钱坤一个箭步就跳到取款机前。他把卡插了进去。
卡上有一万现金。
他把钱都取了出来。
“大姐！”他又疾步回到大姐这边。大姐已经站起了身。“这是一万块钱！请您告诉我！求您了！您一定要帮这个忙啊！”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大姐看见了他手中钞票。
“呵呵，”大姐看着钱坤，这时眼神已经变成十二分的赞许，脸色也舒缓下来。不过很快，她的脸色又突然一变。
“这个林落英呢，”胖姐说道，“是我们以前同事，就这个支行。我们，关系应该是挺好的。不过，唉，后来，后来她就辞职了。”
“辞职了？”
“对，是辞职了！她辞职也好多年啦！该有个……有个三四年了吧。我们就是偶尔才联系一下。如果你要她电话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
说着，胖姐就把一个手机号写在了纸上，递过来。还是那个手机号，这钱坤有。
“她住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求您了！”
“真的不知道！我不骗你，呵呵！”
“那，她在哪儿上班？”
“这个也不清楚。”
“她做生意吗？”
“不太了解。”
“您就告诉我吧！我觉着您是她朋友！”
“噢，我们也该个三五年没见啦！”
“可是……”
“我这里就只有她电话，你给她打电话吧！”
“您就行行好，把她地址告诉我吧！”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我求您啦！”
钱坤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一下引得好多人围观。但他还是旁若无人。这时哪怕坐地跪求，哪怕来了一档子劫匪，持械抢劫，他也不管。他就是要把林落英从大姐嘴里给抠出来。
“大姐，您就行行好。您看我大老远地也来了。我真是很着急找她啊！”
“呵呵！”大姐又笑了笑，她现在很佩服这个男人的恒心，“其实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落英情况啊！就只有这个手机号。怎么，你可以给她打手机啊！你直接给她打电话不就得啦！”
“可她电话不接！”
“呵呵，怎么能不接电话？”胖姐笑出了声，就好像已经摸到钱坤底细，“你是她同学吧？”
“是，大专时候的。”
“哪里人？”
“新金山！”
“是吗？”胖姐又笑起来，“唉，真是羡慕落英，粉丝这么多，以前也有你同学过来找她呢！不过都没找到，就回了。所以你呀，我奉劝你还是回去吧！”
“大姐，我千里迢迢来到瑞市，您就帮帮我！落英在哪儿，你肯定知道！反正，拜托您！我求您啦！”
钱坤几乎是带着哭腔了。他觉得此时见到这位大姐，仿佛真成了他亲姐姐，可以依靠，可以诉说。他也真想把这几个月来自己的苦恼，那些心酸往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他需要一个港湾，他受够了。
“唉！”胖姐叹了口气，能看出她非常理解钱坤。她从钱坤的壮举中感受到了。知道眼前是个痴情郎，看似不可思议，实则非常坚决。她忽然有心想帮帮他。
沉默了一会儿，胖姐却又摇起头。
“这样吧，你从边上楼梯上去，一直爬到五楼，就是最顶上那两间房子。你上去看看吧。以前落英在那儿住过，是她的单身宿舍！”（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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