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围墙上，头稍稍有些晕。
围墙有的宽，有的窄，有的还是尖顶，在上面走的时候，有时会顺畅些，有时别别扭扭，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尤其带碎玻璃碴的，隆起两侧发滑的，我腿有些哆嗦，战战兢兢。
曾经掉下去过几次。
还是愿意爬，现在想想，没残废真是万幸。我又不是墙头草，哪会左右摇摆驭风而行甚至舞蹈呢？
小时候好动，皮孩子精力过剩，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涉险，在一道道围墙上走，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也是刺激。
还有炫耀，底下路人惊诧的目光，小女孩害怕的手势，我们越发涨颠。
铁路宿舍后面的一道围墙，隔开了我们和铁路中学的操场，宿舍一帮孩子翻墙而过。
后来墙底下被挖了窟窿，走的人越来越多，那窟窿就越来越大，过道名正言顺，连国棉一厂工人上下班，也从围墙窟窿走。
宿舍西面的墙外是长途汽车站，那墙瘦的啊，感觉弱不禁风颤颤巍巍，我们很少在那墙上走。
当兵后我还练习过攀爬围墙，那是从济南军区手球队下放到特务连，煞有介事的学过一点格斗擒拿，记得练习徒手翻墙时，特务连副连长给我们讲了动作要领，然后做示范，只见他直接往墙面跑步，沿垂直墙壁蹬了几步，抓住檐瓦翻身上了屋顶。
我们目瞪口呆，那堵墙至少三四米高，说副连长如履平地肯定夸张，但他把惯性和速度变换成向上的力量，加上敏捷的动作，最后只借了瓦片一点的支撑力。
看来飞檐走壁绝非妄语。
一般的围墙，只挡君子不挡小人，更无法阻挡有功夫的人。
回地方没几年遇到改革开放，有一阵轰轰烈烈拆围墙，报纸上说学习发达国家，无论是单位还是居民小区，拆除藩篱，减少隔断，把阳光放进来，让空气流通起来，让交通顺畅起来，于是乎，人们在路上走，旁边的房屋建筑一览无遗，即便不方便拆掉围墙的，也降低高度，花式镂空，起到一定的围墙作用，不阻拦好奇浏览的目光。
围墙少了，矮了，人们进进出出方便多了。我记得在八大关里，我不知不觉从这个院子走到了那个院子，一座座别墅，大树和鲜花簇拥，偶有小的围墙，也是装饰、象征大于防范，世界敞敞亮亮，神清气爽，我感觉妙不可言，有点神思恍惚。
明显感觉到了方便，我从家里去一家大型商场，穿过相邻的小区，再穿过一家单位门前，豁然开朗。
那时候我发疯的喜欢欧美现代派文学，订阅了一堆翻译刊物，对《外国文艺》上的一篇小说印象深刻——说一位从海里游泳回来的男人，经过一个别墅时突发奇想，他要游过这家的游泳池，接着是另一家的游泳池，不断地游下去，别墅群后面就是他的家，游泳就是走路，锻炼加新奇。
这个男人一直游着，经过了无数个游泳池，他的家却找不到了，筋疲力尽坚持到了天亮，他发现竟然来到了另一个国家!
小说的主题我虽然记不住了，却对小说里没有围墙的别墅，以及家家都有的游泳池，记忆深刻。忘了寓意和象征吧，我对小说里一个个连绵不断游不完的游泳池，脑海里出现了梦境一样荒诞的画面，仿佛我就是那个游泳的男人，感同身受，从黄昏游到天亮，四肢酸痛，心底里却隐隐流淌着幸福，没有围墙捆绑，最后还匪夷所思地游到了境外，那种信马由缰，那种自由和畅快，多么让人羡慕啊。
青岛拆围墙大见成效皆大欢喜，不料世道多变，社会上突然又恢复了建围墙，加高加固，如临大敌。
可能与一件凶杀案有关，一个失业男子报复社会，他翻过矮墙进了校园，造成几个孩子伤亡。
全市风声鹤唳，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建了警卫室，高高的围墙和密布的监控摄像头，附近居民再也不能饭后去校园操场上锻炼了，而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岛城越来越多的居民小区搞封闭管理，增加保安人员，谁哪天出门忘带门禁门卡，不敢说寸步难行，起码挺麻烦。
居民有的怨声载道，有的叫好，赞成的说开放式不安全，那些卖菜的、卖水果的、收破烂的、不明身份的人随便进出，容易出事。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除了小区封闭管理，居民楼外的铁栅栏也越来越密，从一楼到七楼，整幢建筑似乎镶了个铁罩子，黑糊糊的有些瘆人。
其实国家早就提倡拆掉围墙，我在媒体时还报道过，内容是节约利用城市土地空间，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小区，已建成的要逐步打开，实现内部道路公共化。
为此我还在广播电视报上发表过一篇散文，除了工作需要的宣传，我还以文人特有的多情，发挥些浪漫或诗意:让我们推倒一堵堵墙!心里的，地上的；让我们打开一扇扇门!眼前的，世界的；高墙使人压抑憋闷，宽敞使人神清气爽……
说到围墙，我不由得想到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延伸一点，路人看建围墙的自私，有碍观瞻；建围墙的人呢，还嫌圈的面积不大、围墙不高，都在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一个哥们一直羡慕田园生活，去年他终于在郊区租了个农屋，兴致勃勃地装修打理，房前屋后还种了不少蔬菜瓜果，幻想着在朋友前炫耀，归隐山林，连桌上的蔬菜都是有机绿色，你们城市吃的，全是农药化肥啊。
哥们还没来得及嘚瑟，他的菜园子一再遭劫，附近村民的鸡鸭牛羊来啄食啃食，还有村民捷足先登代替采摘。
我哥们无奈，只好加强守候，想不到捉住偷菜的村民后，人家不但不害怕，还说你个外来户咋呼什么，吃你点菜怎么的!
哥们向我们诉苦，人家明目张胆喊你外来户，意思很明白，你就该被修理被虐待。
后来哥们大兴土木，惹不起躲得起吧？他给自己建起了一圈围墙。
我们四处看看，觉得院子不大，围墙倒又厚又高，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哥们摆手：冤啊！不光是给别人种瓜种菜，那些村民还经常有意无意地“听墙根”，你城市来个什么样的朋友，转眼村民就知道了。不得已而为之呀。
是吗？看来围墙不一定可恶可恨，阻挡了偷窃，培育了良好民风，利弊两说。
围墙也在进步，铁蒺藜是一个好办法，比水泥里栽玻璃碴实用。
我已经老了，丝毫没有爬墙的兴趣，即便童年时在墙上玩耍逞能，现在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遥遥远望，甘拜下风。
印象里外国围墙很少，瑞士的草地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美国的乡村住宅见不到防盗门，到处是采光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玻璃门，意大利、德国、捷克、奥地利，一片片的遮阳伞，喝咖啡、喝啤酒、吃饭聚餐都在四通八达的马路上。
我很滑稽地想到，如果他们建起了一道道围墙，古香古色的百年建筑就像围了施工挡板，是不是有些不伦不类大煞风景，算不算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为一堵堵的围墙，我竟然做了个噩梦。
下班回家时迷路了，本应该坐七站公交车，再左拐走多半站的路，我看路却越来越陌生，打手机问问熟人，结果手机按键突然成了软泥，按下去就是一个大窝。
我急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抄近道穿小区吧，结果进去又出不来了，倒车，遇到一堵墙，绕过去，又是一堵墙。
这时候我冷不丁吟出顺口溜：视野被囚禁，空间被切割，大地真沉重，车辆蠕动行。
感觉在出租车里有些窒息，郁闷至极四处张望，发现墙和墙之间，刚刚能容下一辆车，不巧的是对面又来了几辆，出租车后面也堵上了，他们都在不耐烦地摁喇叭，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声音闪闪烁烁，火舌般灼热烫人。
两侧的墙长得很快，窜的越来越高，从上面还滚下来一捆捆的铁蒺藜，那些铁蒺藜张牙舞爪，蛇一样呼呼作响……我就是这个时候被吓醒的。
202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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