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四册，都是窄窄、薄薄的线装本，有《绘图针灸传真》二册，《初拓元公志》《郁璞斋诗》各一册，均印于民国前中期。字帖，想是大舅习字用的，岳母在世时说过，大舅年轻时，在厂子里常写材料刻钢板什么的，他有一笔好字，可医书和诗集，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跟我有同样的想法，表兄、表姐也发问了，看来他们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几样“老古董”。
“这都不是咱们家的。怎么来的？你们猜猜看。”大舅不紧不慢地说。
表兄、表姐低头冥想，我和表嫂等“外人”，是连想也无从想。
“是婆的！”妻忽然大声说。
“太对了。到底是我外甥聪明！”一向沉稳的大舅脱口赞道，略一激动，又恢复了他惯有的平静，“你怎么想到的？”
“小时候跟我妈来玩，常看见婆坐在楼台上的一张老躺椅里，戴着眼镜看书，那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妻答道。
表兄、表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和表嫂等还是不明就里。
“来，喝一口。我给你们讲。”大舅端起杯来。
大舅住的地方，旧时叫文明里，是青岛典型的“里院”建筑，有三进楼院，大门一在平度路，一在黄岛路，旧社会，这里多住着一些歌女、舞女、妓女，还有戏班的什么人，平度路的大门正对着永安大戏院。建国后，这些人大多数转到别的行业了。1960年代中期，大舅和舅妈结婚，住进这里。
“那时候婆年纪大了——老老少少都叫她‘婆’，真名真姓倒不知道了，她没有孩子，出身不好，所以不大出门，多在家里看看书，夏天在楼台上乘凉，与我还能谈得来，去世前，把她的书都给了我。”大舅说话一向简练，多复杂的事，也是三言两语。
“我记得婆很有风度，谈吐文雅，不胖不瘦，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打扮也和街上的老太太不一样，所以印象很深。”妻给补充。
“是，婆的文化程度不低。当时给我的书很多，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糟践了不少，就剩了这几本。你们又不愿读书。早知道要有个爱书的外甥女婿，无论如何我也得多保存点儿。”大舅环视着我们，笑了。
“婆是什么职业？”表兄问。
“那会儿我年轻，没好意思问。”
我想，这位“婆”，早年即使沦落风尘，也应该是偏于柳如是、李香君一路吧，如果那时候请她讲述一番平生经历，不论是记录史实，还是据以创作，都会是有价值的。
“现在当然可以这样想，但当年，社会上许多人是瞧不起她们的，她们自己也抬不起头，不大愿意接触外人，包括邻居，更不愿谈往事。这样的人，那时院子里有一大批，现在都没了，连我这个小伙子，不也七十多了么？”大舅听了我的想法，解释道。
第二天上午没有外出，天气极好，我在晴窗前打开昨天带回的书。
《绘图针灸传真全书》，民国十二年山西代县亨利石印局出版，共有八册，现只余一、二册，主要作者孙秉彝，竟是山西陆军骑兵团第二团团长，有家传的针术，“所至辄以针灸救人”，己未夏，都督阎锡山组织“中医改进研究会”，孙与另两位也长于此术的赵熙、王秉礼，同撰此书。阎主政山西的史料，我看过一点，多是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没有涉及文化，事实上他挂名主编的一套“山右丛书初编”，保存了许多古书，我有一部影印本，十六厚册，他在中医方面的举措，也应有人研究，从这本书的几个序文里，能够略见端倪。
《元公志》，中华书局民国十八年影印，既无序，也无跋，只在题目标明“初拓”。查张彦生《善本碑帖录》，全称应为《隋太仆卿元公墓志铭》，嘉庆十年出土于陕西咸宁，咸丰十年碑毁，只留下残石两块，先后为陆耀遹、大兴恽氏、南皮张氏所藏，这样，中华所据的初拓本，自是不可多得。
《郁璞斋诗》，秀水朱仲璋的遗作，民国二十九年厦门风行印刷社仿雕版铅印线装，似是后人自印的纪念本。读几位亲友的序言，可知朱生于1875年左右，光绪癸卯进士，入民国曾供职财政部、审计部，为人勤恳，业余致力于音律，“卢沟桥事变”后，避居滬上，1940年以肠疾谢世。这一卷诗，多为纪遊、怀人、题画、观剧之作，水平高下且不论，单是诗味纯正这一点，就和现在一大批没读几首古诗便闭门造车者的作品，判若云泥。这本诗集得暇应该细读，写篇小文介绍一下。
残存的这几本书，约略透出“婆”的精神领域的一斑，她究竟有着一段怎样的人生呢？一转眼，时间过去了百年上下，书中提到的人，大名如阎锡山，更多的是无名之士，连同书外的婆，都物故多年了，婆和大舅他们居住了数十年的文明里老院子，闻也将拆掉了，想到此，不能不令人起烟消火灭月落星沉之喟。
“砰！”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大爆竹，竟在我的窗前炸响，红色、灰色的纸屑纷纷飘落。
好在并没有完全空白。这几本书，侥幸辗转传了下来，我的这篇小文，不知能否留住一两片历史的尘埃。
2010年初岁在庚寅正月于青岛浮山后连山阁
刊于2017年2月27日《青岛日报》“琴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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