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富山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在冯玉祥麾下吃饷粮时,部队驻在前门附近,三个月后,他就有了一口地道的京片。稍后,冯帅和老蒋有了龃龉,他却和当铺萧掌柜的填房有了勾搭。几番密谋之后,俩人结伴私奔,双双来到西子湖畔,一个开馆授徒,一个当垆卖酒,很有些文君相如的韵致。等到杜富山重新学了一口软软吴语,对孩子们讲授蒙学要义的时候,萧掌柜的女人再作冯妇,挟了细软,无声而去,不知又给谁作填房去了。
当杜富山的爱情和衣食都很窘迫的时候,他凄凄惶惶来到青岛。在青岛,他又学会了湖北话和一种山东方言。当时,他的新东家是山东人,开着一爿货栈,经营土产杂品,总是用方言和客人讨价还价,被杜富山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而他的新朋友则是湖北人,叫马道林,听起来像一种纸张的名字,马道林是自由职业者,干过杂役,贩过烟土,在一家报馆当过一阵校对,还开过一间剃头铺子。
杜富山是在剃完头之后和马道林成了朋友的,他们作了朋友不久,杜富山又学会了很地道的湖北话,他用山东方言恭维自己的东家,回过头来,又用湖北话在朋友面前诋毁东家。后来,东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很委婉地把杜富山赶走了,让杜富山十分愤慨,操着湖北话把东家大骂了一顿。和东家的关系破裂了,但和朋友的友谊却日益弥坚,他们以先生互称,相互谦让,彼此客套,很有些高山流水的意境。为了解决杜富山的衣食,马道林四处奔走,为朋友谋了份差事,介绍杜富山到一户日本人家做事,这使杜富山的语言天赋发挥得淋淋尽致。当杜富山和日本东家说话的时候,街面上的青岛人对他充满了钦敬,每每见面,便刮目相看。
杜富山学会日本话之后,仍然没有搞清楚东家究竟姓池田还是姓光一,因为青岛和大半个中国都在日本人手里,池田光一的生意很兴隆。在池田家的库房里,杜富山被那一垛白士林布惊呆了,那白布都垛到屋顶了,杜富山想,要穿几辈子才能穿完呵。其实,人家池田一家才不穿呢,人家卖布,一车一车往外趸。趸完了,再一车一车趸进来,所以池田家的白布总是垛到屋顶。
除了可以说日本话之外,杜富山在池田家没有额外待遇,像一般中国人一样,要出力干活:把池田卖出去的布一匹一匹扛出库房,再把池田买进的布一匹一匹垛进库房,然后,池田把门锁上,把钥匙挂到腰上。杜富山打量过几次,他发现,只有池田的脑袋掉了,他才能撒手钥匙,老鬼子精得很呐。
杜富山在湖北朋友马道林开剃头铺子的时候,跟他学了几招按摩手段,青岛街坊常来找他,哪个闪了腰,谁个岔了气,经杜富山一通揉捏搓打之后,便会呈现出四体通泰的样子。这个现象被池田的女人发现了,她一张口,杜富山就愉快地接受了请求,每天下午为池田光子作按摩。在这之前,杜富山经过一个秘密洞眼,曾经窥视过池田光子沐浴的过程。现在,那可望不可及的身体横在自己眼前,被自己一双手揉来揉去,杜富山心头就有了鹿撞的惶恐与快感。他一边按摩,一边对池田的女人说些温柔的话题,大意是,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生活,我会让你天天愉快。池田的女人听明白以后,就咯咯笑起来,笑得模棱两可,杜富山就试探着,把手伸到不该摸的地方,结果被池田女人打了一记耳光。从这以后,他觉得池田女人的身体像一块猪肉,谁会和猪肉一起私奔呢。于是,杜富山重新把目光盯在库房的白布上。
一天晚上,杜富山兴高彩烈地去拜会湖北朋友,马道林已经不干剃头的营生,门上还有半幅残联,写着问天下头颅几何,打眼一看怪吓人的。进门时,马道林正和几个面目不清的朋友谈价钱,墙角有一只马达,杜富山便知道湖北朋友正在向工业品挺进,跟自己要做的事不谋而合。
送走卖马达的朋友,马道林热情地招呼杜富山,看茶敬烟之后,杜富山把话题扯到白士林布上。虽然学会了日本话,但杜富山没有扔下湖北话,就像结交了新朋友而没有忘记老朋友一样,整个洽谈过程不仅一拍即合,而且始终在湖北话的音韵里进行。双方都很爽快,马道林说,杜先生的价格很公道,我接受,五块大头一匹白布,咱说定了。杜富山说,我和马先生是朋友,要是给别人,我决不会出这么低的价钱,池田老鬼子往外卖都是八块大头。
双方约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最常见的贸易法则。
这天进布,杜富山对池田说,库房有些潮,开窗透透气吧。池田刚把窗子打开一会儿,他的女人来了,问池田盂兰节都要买些什么,池田回屋里去了一会,杜富山便把与湖北朋友的贸易基础做实了,不久,他将拥有二十五块大头了。
晚上,池田一家喜气洋洋出门去了,参加日本商社举办的盂兰节大法会晚餐。
杜富山悄悄来到库房窗外,从一堆蒿草中起出白布,又悄悄打开后院小角门,他的湖北朋友就要到了,他们约好,击掌三声为号。杜富山探头探脑,街上杳无人迹,支楞起耳朵,也听不到丝毫声响。寂寞中,他自己拍了拍手掌,又被自己的掌声吓了一跳。于是,屏住呼吸看月亮,看着看着,月亮就沉到西墙外了,杜富山心急如焚,一遍遍用湖北话在心里呼唤马道林,因为池田一家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还有街上的日本宪兵,不定什么时候就走过这里,杜富山甚至后悔偷了池田的布。
三下掌声在墙外响起,杜富山拉开门,把布扛到肩上说,马先生你可来了,快把布装到车上吧。但是,马道林却伸出一只手挡住杜富山说,慢着,杜先生,我仔细考虑了你的价格,觉得很不合适,你卖的是赃物,怎么能五块大头一匹呢。
杜富山扛着白布,在皎洁的月光下愣住,这五匹白布要是现在不能脱手,等到池田一家回来,或者宪兵溜达过来,那么,他杜富山的命运将比黄连还要苦。生死关头人是不能徘徊的,杜富山问湖北朋友,马先生觉得应该出什么价?湖北人伸出五根手指说,一块大头一匹,我只带了五块钱,杜先生要卖的话,现在就成交。
杜富山眼前一阵晕眩,耳畔似乎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把布匹甩到马道林的车上,回头说,成交了,九头鸟。然后,接过五块钢洋,返身把角门锁了。
池田觉得账目不对劲的时候,杜富山已经成了失语者,被池田打了一个耳光之后,他仍然一言不发。池田想了想,把他的铺盖打成行李,和杜富山一起扔到街上去了。从此,杜富山的语言天赋丧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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