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财
五年以后。
当一个人忙的时候，时间这部机器就转得飞快。钱坤这五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就像出租车上那四个车轱辘，每天都在转转转。一会儿在路上，一会儿扎进股市的人堆儿里。报纸一大堆：上海，中国，《证券时报》；年报，中报，后来又加上了季报。股市升级了，搬进了中国银行，小虾米升级了，换成了桑塔纳，后来干脆他也升级了，不开了，找一替班，自己专心泡在股市里。股票，做多，做空，跟着感觉走，今天骑上唐僧的白马，冲上云霄啦！换，赶紧！跟踪，追击。奎木狼被玉帝打到人间，建仓，吃货，骑上了，升，升，升。太上老君开始“炒”啦！拉涨停，好，出手！
他又占领了“狮驼国”，白象精，青狮精，白龙马换成大鹏展翅。飞，飞，飞，菩萨来了，是文殊普贤，走！又跌停了，进，骑上黑马，还是大鹏，再炒一波。赚！他成了狮驼国的太上皇。
他发了，手里握上了大哥大。他那俩哥们儿也发了，跟他沾了光。他一次也没失败。不管是“孙悟空”的股，还是“白骨精”的股，只要他认准了的，他就敢买。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抛。他的运气从来没有欺骗他。他的感觉准极了。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给她起名叫贝贝。
这一年是2002年。
“嗨，唐皇，我在机场呢，过来接老李！飞机晚点啦，外头下着雨。我跟你说啊，今天你可得给我盯紧啰。只要是一开市，不管是涨是跌，‘坚挺股份’你必须给我全抛了！斩仓，一股也不留！明白吗？”
一清早，外头烟雨蒙蒙，钱坤就来到了新金山的郊区机场，他来接老李。本以为接着就走，谁成想飞机严重晚点。现在是九点钟，再过半小时，股市就开盘了。今天，他要做一个大的。他要把最近的这个——坚挺股份，一次性全打发了——斩仓！
昨晚几乎一宿没睡，他也不知为什么。本来他想法是去趟股市，亲自操刀。主要是答应了老李，毕竟老李去的是巴西智利，要不然钱坤也就不亲自接了。但即便如此，在钱坤大脑里，他所最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股票。
“你放心好啦！不就当回马甲嘛！这事儿我常干。你就瞧好吧！”
“好！待会儿一开市，你再把价格发到我手机上。听我的电话！”
“明白！”
钱坤合上爱立信手机，心情却变得像外头的那片天，阴沉厚重。虽然唐皇答应得像糖炒栗子，但在钱坤心里，却隐隐升起了一种不安。他望了望外头，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面，几架飞机正慢慢游弋。他忽然有种不祥之感，这叫他想起了老李常说的：那些股市里的大鳄。
他开始怀疑自己感觉了。
他拨通了徐行电话。
“我现在觉得好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担心会不会掉下来，包括大盘。因为这枝票我抱得时间比较长，快俩月了吧。也涨了百分之三十多。其实我早该走了。问题是：唉，我宁愿少赚点儿也不想现在担惊受怕。再就是……”
“你这怎么啦？”那边徐行看来根本就不懂钱坤在说什么，“瞧你，像个男人吗？你说你害怕。害怕什么？你不都挣三成了？顶多跌下来，没赚就是啦！”
“但是我想赚到！我觉得我能赚到！只是……唉！”
长长的叹息叫徐行明白，钱坤这时变成了兔子。可是，为什么呢？她就是不理解。她也不知怎么帮他。
“好啦好啦，这事儿咱回家说。先挂了啊！”
钱坤刚要再说下去，徐行把电话挂了。
他抿紧嘴唇，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徐行现在很忙。他愁容满面。他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了。
唐皇电话打了进来，钱坤立刻接起电话。
“嘿，哥们儿，已经开市啦！你运气真好！我真是再佩服你不过啦！这票我正帮你盯着哩，赚了钱可要请客哟！”
“快说，现在几块啦？”
“现在是……涨停！”
“哎呀，那你赶紧抛出去，赶快，马上！”
“好，我马上下单！哎呀，又跌啦！跌了五毛哩！”
“跌五毛也抛，全部，我不是说全斩吗？马上！”
“它又涨啦！钱坤，这个票你考虑好没有？真的要抛吗？我记得上周你还说过，它是十送十，不到二十不出哩！”
“好啦好啦，这些都别讨论啦！现在是多少啦？”
“十五块五，涨六毛。”
“那就全抛！两万股，全走！”
“好！又到十六啦，涨一块！”
“你提交了吗？”
“还没有！”
“那不用管它！”
“可是……”
“就按这个价儿抛！”钱坤的声音硬得像块铁。
“问题是钱坤，”唐皇那边脸上下起了雨，他大汗淋漓。“我觉着它还会涨，要不再等等？它现在又十六块七啦！”
“不管！抛！全抛出去！一股也不留！快！快呀！”
“挂上了！”
“好的！”
“成交了！”
“好！”
“问题是这次我不想跟你啦，待会儿我还想再买回来。”
“一会儿它就跌停啦！”
“跌停？”
“再就是明天，继续跌！”
“什么？！啊，我的天！开始跌啦，绿了，跌了五毛！七毛！一块啦！啊、跌停啦！”
这边钱坤不说话了，他慢慢放下爱立信手机。
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忽然一阵的无所适从。他望了望四周，他觉得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周围人都消失了。但是就是消失了吗？他又感觉自己像在战场上。所有的敌人，所有的活物，包括喘气儿的战马，都发不出一丝声息。战场上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而刚才那些活着的，现在全都死光光了。
“惨啊，惨啊！放出这么大的量，庄家出货啦！”只听唐皇在电话里嚷嚷着，原来爱立信手机没断掉。“拉高出货，一开市涨停是陷阱。啊，又得多少人套上啦！太惨啦！”
钱坤没有把电话拾起来，他心里还是硬得像块铁。
就是战争！他脑子里打出一串标语。
他走了两步，他要坐到靠边的椅子上。他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发现，自己仿佛身陷沼泽，腿脚不听使唤了。
他觉得他好像突然变成了《魔鬼终结者》上的“液态金属”。他几乎瘫软了，浑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身子就像一滩烂泥，又仿佛正在融化的冰激凌雪糕，极其缓慢地落了下去。紧接着是手臂，还有手里的爱立信手机，都慢慢的，垂落下去。直到最后，他蹲到地板上。
他想站起来，但他感觉好像还做不到。他又不打算找人来帮一把。他只好再蹲会儿，重新凝聚一下力气。突然，他感到一阵莫名奇妙的惆怅。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恐惧逐渐退潮的时候，他就被这种奇怪的念头所占据。他忽然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是害怕、恐惧，比刚才还要强烈，但又不太一样。一霎那，他觉得自己非常害怕光，而更喜欢黑暗。他望着机场大厅那锃亮的地板，他先是发着愣，很快，他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老鼠。
他定了定神，好不容易，他站了起来。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贼，不敢见人。噢，我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幻觉？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突然，他感觉大地猛地战栗了一下子，是地震吗？紧接着又是。一下，再一下，又一下。他觉着整个大厅都在摇晃。他急忙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可是大厅里一切正常依旧。
他突然看见了一群人，那些都是来接机的，簇拥在一起。“啊！”他惨叫一声，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头扎进了旁边盥洗间。
先是哗哗地吐，然后是洗，水，冲一冲。啊，这是怎么啦？胃是火烧火燎的痛。啊，知道了，是胃炎，老毛病，是老毛病，又犯啦！
钱坤把肠胃倒了个一干二净，这才觉得舒服些。他定了定神，走出盥洗间。他现在脑子和思维基本恢复正常了。只是他不理解，自己怎么能这样呢？难道是幻觉吗？
他又感觉到了痛，不过这次不是胃痛，是心痛。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痛了，他找到了答案。
他望着那些人。他忽然发现，自己这时是身在股市的交易大厅里。那些人，那些来接机和安检的，不正是看盘的股民吗？他下意识地朝头顶上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头顶上大屏幕就是大盘。
他又望了望那群人，他的心里悲凉起来。赶巧这时也冒出一个打手机的，也是拿着爱立信，在那儿说股票。他看清了，他的一双眼睛就像放大镜。“啊，会不会是他？也许有好几个，他，她，他们，把我的盘接过去了，套上了。我抛出去的，是他们套住的。啊，有什么意思呢？”
他苦笑着，摇着头。就像赢时达到极点的快乐，他此时心情跌落进北冰洋。
“嗨，钱坤，叫你久等啦！怎么回事儿，是股票套上啦？这么愁眉苦脸的？不可能吧？到底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老李，声音像钱塘江上海潮。钱坤不由抬起头来，他笑了一下，不过很勉强。
“我不知道！我觉着是不是犯神经病啦！是啊，是股票搞的，把我脑子都搞乱啦！”
“套上了？还是割肉？”老李眼镜后头那两扇“窗户”睁得像灯笼，脸上是写着一万个不相信。“不可能吧、钱坤？”
“没套上，也没割，还赚了不少哩！”
“那就好！”
“我是觉着……唉！”钱坤叹了口气，觉得说出自己想法老李肯定笑话。但他又很想说出来。
“我是觉着，做短线太残酷啦！咱们倒是没套，问题是那些人呢？心里头不太忍心。所以……”
“所以才惆怅莫名？所以才空发议论？”老李一乐，眼角现出了几道皱纹儿，“钱坤啊，这些东西你就别想啦。是啊，这的确很残酷，跳楼的，倾家荡产的，老婆离婚的，甚至卖身卖淫的。但这就是游戏的规则。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是社会主义股市的初级阶段，这是典型的投机市场。即便在发达国家，不也一样存在投机吗？别理想化了好不好？这是现实！”
“不！我现在也明白过来了。我觉着没什么意思。其实短线好是好，问题是也累。需要每天看盘。你瞧见没有，五年了，我的头发掉了不少啊！晚上睡不好觉啊！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再就是良心，觉着咱们赚的，就是他们割的。咱们跑的，就是他们在高处给我们站岗的。然后一套再套多少年……”
“可是都这样，钱字头上两把刀。股市是一片海呀！”
“但它是一片血海。股市发的是血财啊！”
“你想怎么办？”
“他们当中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甚至更多。我抛出去，他们套上。唉，但是我又改变不了，改变不了我自己。我喜欢股市，我爱股票，可是我现在陷进去了！我觉着我被一股力，给拖着往里头拽！当我经过股市的时候，当我看见股票行情的时候，我觉着我身体里有一种需要！觉着不做上它几笔不过瘾！我自己也逃避不了！股市的大门有一个力场，是磁力。啊，我是不是上瘾了？啊，就是瘾！是赌，是赌瘾！可是，可是，我摆脱不了！”
“呃，好钱坤，你快别这么说啦。你这是累了，你太累啦！你需要休息。这样吧，咱们走吧，快回家吧。回家把车撂下。真是搞不懂，你这是怎么啦？”
“我是累啦，昨天一晚上就没睡好。今天，呃，刚才还吐呢！”
“就是！快走吧！”
“这种‘赌瘾’有快乐，赢的快感，还有不赢的失落。最主要是快感，觉得心里头充实、兴奋、满足。我觉得自己真是离不开股票了，不赢钱我浑身难受！只是，我现在，我现在其实更难受！”
“这都是股市的套路、钱坤！”
“可我已经厌倦了这些套路！”
说完了这句，两人突然都沉默了。钱坤的脸扭曲着，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而老李，觉得两人瞬间咫尺天涯了。
“那你想怎么办？”过了一会儿，老李才说道。
“我觉着我以后还是做长线吧，”钱坤缓缓答道，“投资。买股票就像买商铺那样。不用关心它每天的报价，多清静！再就是，它每年也能分红。还有，它也能保值增值。是不是？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的良心也能好受些。”
“你想当巴菲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巴菲特。反正，这么炒我才心安。再说了也不累。我现在……我太累啦！”
钱坤丢下老李，一个人走到机场走道的栏杆旁。他俯下身子，靠在栏杆上。他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就像当年，在瑞市的海边，看那片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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