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键丨小车的故事

上年的年尾，一位叫张勇的学者写了一篇分析青岛风景“火花”的文章，问我它的设计者之信息。设计的是青岛火柴厂火柴盒匣顶上的封面图画。设计者叫马晓云，年轻时很漂亮，因为喜欢画画，辞掉了某歌舞团的演员职业，到青岛美校上学。我给她电话想让他们自己相互联系，她没反应，忽然想起我的手机已封号，新号码她已不知，只好向张勇先生道歉。但自此我注意到张勇论究“火花”的文章接连推出。哦，他正在“集腋成裘”的做学问也。
前几天张勇先生从微信上传来一张图片，附言曰：“王老师好，一枚日本火花，显示的是鸽子和带轮的车子。这是什么车呢，敬请赐教，谢谢。”（图1）
我只能回答：“独轮车。”看它独轮，轮在车叉之中，车叉之后是拉杆、拉手。似乎在浮世绘里见过，但又很难确定。我猜想它的车叉上可以载一点东西，推想它可拉少量货物，甚至可以载一个人。显然它的前身是中国独轮车。独轮车又叫独轱辘车、两角羊车、羊车、鹿车、輦等，俗称“小车”，是自汉代就有用于推货的双把人力推车。《易经》上有“大车”一词，“大车”也许是指四个轱辘的“太平车”，但我认为此“大车”泛指非用于战争的舆车，舆车的关键是有护轮车栏，与这种“大车”相对，是之用于战争的车，一种单辕车，双马驾驭，是战争的利器，商周时代的它的威力相当于二战时的坦克，乌克兰抗俄用的无人飞机。
其实我小的时候玩过这种独轮车，但不像日本火花上面画的那么板正。常常是找一段原木，随原木的圆，锯下一箍轮，找一个大大的钉子，通过它的中心，钉在一根木棍上，然后推着玩。日本火花上的小车有辐条，有些近似汉画当中的独轮车、双轮车玩具（图2-1、图2-2、图2-3、图2-4）。
小孩玩具的独轮车在汉代一些画像砖、画像石上能见到。特别是《孔子见老子》内容的汉画上（图2……），多能见在老子、孔子的中间，是一个扶独轮或两轮车的小孩——小孩留着披发，这种发饰应该是根据了周代以前的样式。看南京西善桥晋朝《竹林七贤》墓室画像砖，上面有孔子同时代的荣启期画像，他也是留着汉画里小孩这式披发，根据古画匠遵循古粉本而不敢妄改的行业原则，知道至少在孔子时代，一般野人（即今所谓的“平民”）和冠礼以下之未成年人多留这样的发饰。如果此说可准，那么这个小孩子当是伶牙俐齿的项橐。项橐乃天才孩童，其回答疑难之巧，完全可以当朝堂对外发言人。《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说项橐七岁为孔子师。项橐推的小车，衬托项橐的身分是小孩，车是一种当时的玩具兼学步车。当然这个小项橐，它是形象语言修辞学上的“衬托”，以项橐衬托老子，其言外之意乃“孔子的问题难不倒项橐，项橐身后的老子，对孔子的疑问更是难不倒”。
项橐的小车还有两轮的（图2-4），颇像现代的小孩的脚蹬车，那大概叫“鸠车”。现代的脚蹬车是小孩学习平衡疾走的车，这反而又可说明项橐的独轮车也是帮助行走平衡的玩具。
传说商贵族箕子不耐周王族领袖厌烦而东去朝鲜。但我们却多见日本国继承了更多的商代图像，如带翅的麒麟、鸟嘴龙等等（张勇先生也问过日本火花上的鸟嘴龙），日本火花上的小车是不是中国世纪前传过去的东西呢？吾老矣，穷困潦倒，无钱去日本考察这些了。
我小时候家住寿张路，家的南面是西藏路，西藏路与汶上路相交是有名的“日本大院”，侵华战争失败后，大院里日本人早回国了，我出生在战后的来年，所以印象里没见过日本火花里的小车。
虽然张勇先生不再询问小车的事了，但我却仍在追寻小车的名字。于是我就微信孙基亮先生，并附上这张图（图1）。孙先生曾著有《青岛物语》一书，自费艰苦出版，它是研究日占青岛百态的绝对权威性著作。我问：“孙老师好！日本侵华时有的日本小孩玩的一种独轮车叫什么名字？（一根木杆，杆前一个小小的车轮，木杆有手柄，小孩手扶木杆推手柄而行。它在中国两汉时代是一种小孩的玩具车。）敬请赐教。”孙先生回答：“关于小车，我去问日本朋友。”孫基亮先生，果然是我服膺的学者。
第二天孙先生回复我，他托一位叫孙海航的先生，曰“有人问我，火柴盒上的小车叫什么名，你问问井冈，看他们怎么说。”海航答：“我刚才问了井老师，井冈老师也说叫玩具车，具体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不久，孙先生又回答我：井冈又询问金子昭先生——“金子昭教授是天理大学著名的教授，曾到台湾做访问学者。我在日本到天理大学参观的时候，结识了这位教授。这是金子昭教授给井冈先生的解释，因为，井冈的解释不完善，特别向金子昭教授请教”。
“火柴盒上的字，磷石，就是火柴的意思。”“独轮车象征火柴。”“现在可以这样解释啦：小鸟平稳地驾驶独轮车，说明安全，放在火柴盒上，说明这种火柴使用安全。”“金子昭先生他的解释是完全正确的。他说，火柴盒的画面是一只小鸟落在独轮车上，很好地掌握了独轮车的平衡。这个画面用在火柴盒上的，表明这种火柴使用起来非常安全。就像小鸟驾驶独轮车那么安全。”（图3）
虽然，我没有得到小车的日本名字，但是诸先生解释日本火花图形的寓意“就像小鸟驾驶独轮车那么安全”足以让我收获很大。显然这种独轮作为玩具车传到了日本，它给孩子们玩，首先在于它安全——它不仅使孩子们注意力集中，选择平稳的道路推车，而且它还分担了孩子们的重心，使孩子、小车车轮形成了稳固的大底边三角形关系，从而更安全地助孩子们学步、增加走路的速度。此是本文所引汉代画像石砖时代这种小车的实用意义。
日本火花独轮车上的小鸟是鸽子，取义诺亚方舟水退了鸽子落在橄榄树之和平安稳之义——这是在加重说明火柴安全的意思。在图像修辞学上，这相当于连续设喻。鸽子可以算作“鸠”，难道在日本它也有类似“鸠车”的名字乎？
据《渊鉴类函》卷387《车四·鸠车》条载，古人以“儿年五岁有鸠车之乐，七岁有竹马之欢”。既然司马迁说项橐七岁为孔子师，那么推想这个小车名字可以笼统地称为“鸠车”“竹马”吧。但我们印象里“竹马”是小孩胯下的一根竹竿或饰以马头的竿子而已。
一枚小小的火花，因为有内涵，所以穿越了八十年以上，仍然让人读了回味无穷。对它的研究就可以算作“做学问”了。当然张勇先生的火花研究，就是研究大棋路之外漏网的学问，“从其漏网”，正是大学问的研究特征。我常常想，诺贝尔奖是发给“从其漏网”之研究的奖项。
茫茫六合，到处都有学问。但学问又挺难做。做时兴的，舔痔的，你不想，其实你想，也轮不着你，何况中华民族还没有沦落到改肠的时分，既然你想做学问，就证明你还是文人，好文人过不了溜须拍马的障碍，研究好了，也只能自费出版。但做什么学问？只默念胡适先生“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教诲，仍茫茫然。我的老师石可先生讲课曾经说到德国人在青岛、烟台经商，看到这两地的提花桌垫欧洲没有，于是便细心地收集，分门别类，最后写出来了不起的胶东手工提花研究，厚厚的大部头。可惜我当时年少顽劣，没有写笔记。但石老师说做学问是“集腋成裘”的道理，却如石上铭刻，不敢忘怀。
我高兴张勇的火花研究目前已经出现了灿烂的预兆，更高兴孫基亮先生的指导让我也收获了知识。孫基亮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和我都是上个世纪赶上了个人奋斗的最后一波人。我们这一代人都把做点学问当成人生的意义，真是“虽九死而不悔”的一群老顽童，所以他能认认真真回答了我的问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