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娘!
操恁~娘!
狠歹歹的脏话,张口就来,双方都在用动词侮辱对方母亲。其实这些咒骂也是口头语,平时就在嘴边滚来滚去,像吐一口痰一样习惯和轻松。
如果有个录音机在旁边,事后简直没法听,急了眼,口不择言,声嘶力竭,骂仗的邻居们,好像在比赛,气势上一定要压倒对方。
这些吵架,基本上是两口子,包括打孩子,还有邻里之间,姊妹之间,吵架不分大小、先后,只要吵起来,性质都是孪生兄弟,抽烟不管卷烟旱烟,更不知道烤烟型混合型,吸口里提神,或者舒服再说。
可不是张口就来嘛!
你快死了吧!
你先死!恁全家都死!
进嫩妈,砸死你拉倒!
男人动不动就打老婆,我们铁路宿舍尽管是现代工业的衍生物,可这里还保留着许多农村陋习,基本上都是农村的移民嘛,传统和习惯根深蒂固,例如不讲卫生,轻视女性,讲话粗鲁,一言不合就动手等等,我经常看到邻居挥舞着拳头,披头散发的老婆鼻青脸肿。
打孩子的更多,孩子鬼哭狼嚎,印象里孩子们就是出气筒。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人们脾气都那么爆,骂人,动手,风起于青萍之末,不经意间,当事人双方开始互怼,逞勇斗狠,爆粗口是前奏,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撕扯,瓶瓶罐罐碎了,孩子们四处逃窜,家里失了火一样烟气腾腾,不知道怎么落下来的炸弹,一片废墟,局面狼狈不堪。
一般情况下周围邻居会出面相劝,把红眼公牛似的男人拉走,劝慰哭哭啼啼的娘们,那两口子已经把“离婚”的狠话甩来甩去,都在想戳疼对方,还有衍生的毒刺,什么不过了,砸死我算了,反正我也活够了,我到阴间也不放过你之类。
有一次我家挨门的孙大爷家里打仗,叫骂哭嚎,噼噼啪啪,锅碗瓢盆没少碎,我妈妈冲过去,把他们劈头盖脸一顿呵斥,他们家终于安静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孙大爷的孩子爱国端着一个碗,说俺爹俺娘让我送几个芋头,刚煮熟的让你们尝尝。
那时候人们嘴拙,两口子和好了,心里感谢邻居,可能还有些难为情,就派孩子来送点吃的。
西街的皮孩子卫东,恶作剧把我们宿舍的水龙头上偷偷抹了屎,宿舍一些老太太在卫东家窗外骂,你们家伤天理!家长怎么教育的孩子,没王法了?
可怜的卫东被他爹拎起来,甩到地上,挨了不知道多少脚,卫东的肋叉骨可能被踢断了,他哭得声音就不是人动静。
我们家弟兄六个,在宿舍里没人敢欺负,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来告状,一般是我和小伙伴在外面闯祸,胡乱敲了哪家的门,踢了谁家的尿罐,总之邻居告到我家门上了。
我听到身后的父亲呼哧呼哧在喘粗气,我坐在炕沿上,正心虚地想逃跑,这时候父亲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了下去,小兔崽子!叫你出去惹事儿!
妈妈对我们的管教更严,俺家里基本上是妈妈主事。我记得妈妈听完邻居投诉,那一次好像是我手贱,折了几根宿舍的树枝,妈妈怒不可遏,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欠打了!
妈妈回头拿扫帚疙瘩来打我,我撒腿就往外跑,气不过的妈妈在后边撵。
我跑出狭窄的院子,顺着大街往前跑,妈妈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好多年后,我做梦还看见妈妈在后面挥着扫帚撵我,有一次我突然在梦里反应过来,妈妈早已经过世了,她为我们吃了一辈子的苦,我们太皮了,妈妈现在不在了,她永远也没法打我,没法教育我们了。我心如刀绞,泪流不止,在梦里放慢脚步,盼着让妈妈撵上,狠狠地打我一顿,可是妈妈打在我身上的扫帚疙瘩,一点也不疼啊,我哭着说,妈妈啊,你使劲打吧。
后来我在梦里哭醒了,长时间呆呆坐着,心堵的难受,无法入睡。
那时候打孩子成风,我们在家里挨揍,经常是为别人揭发告状,包括学校老师向家长通报,我们铁路宿舍没那么多文明,大人挥手就打,不叨叨。
老人说法不少,什么“不打不成器”,“打是亲骂是爱”,“棍棒底下出孝子”……反正打的是自己的孩子,私有财产,爱咋滴咋滴。确实也没人说什么。
宿舍东头的老朱家,两口子吵架不知怎么转到了孩子身上,老朱下手不知轻重,一棍子把我同班同学、老朱家的小五胳膊给打断了,当时家里吵乱了套,不知道厉害,也没去医院,只是给小五简单包扎了一下。后来小五吊起来的那条胳膊越来越细,跟枯树枝似的,发现了骨折也没法治了,小五的胳膊就那么一直塌拉着,在我们班里得了个外号“独胳巴”。
后来朱小五就那么残了一辈子,毕业时无法上山下乡,到了街道工厂,和些老头老太太为伍,挣钱很少,活还很累。“独胳巴”说起来就恨他爹,说砸自己的孩子,真能下去手。
我思忖,吵架是不是人类天性,都乌嘚嘚的觉得自己了不起,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彼此之间沟通滞塞。脾气暴躁好像与穷困潦倒也有关系,吃不饱穿不暖,营养不良,大脑缺氧,一句谈不拢就动手。当然最重要的是缺乏文明,特别是文革时期风靡打砸抢,好勇斗狠,毛主席语录里有著名篇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
确实,红色年代崇尚暴力,优雅的绅士被嘲笑“娘们”,无知莽汉是革命主力军。
当时我们宿舍里的很多青少年练拳击,学摔跤,经常成群结伙打架,我们习惯把拳击叫“猫可死”,据说是美国大兵在青岛留下的叫法,晚饭后我们凑堆往外跑,嘴里喊着“快快,去捣猫可死了!”我们用破足球当拳击手套,里面塞满干草,晚上在操场上对打,砰砰砰闷响声不断。
那时候没人喜欢读书,也没有书,书都被烧了,除了毛主席语录。那个年代用拳头说话分量重。
素质差毛病就多,有文化的就不一样,我们铁路宿舍也有资本家和职员,还有教师家庭,他们就和蔼,很少打孩子。我经常自惭形秽,要是生在富裕文雅的家庭里,是多么轻松舒服和骄傲的一件事啊!
现实也打脸。我们宿舍被家长打成精神病的“掉手绢”,家庭倒挺好,文质彬彬的爸爸是铁路研究所的工程师,他竟然一巴掌把孩子打成了残废。
“掉手绢”比我小几岁,也是我们一块玩的伙伴,他在学校里玩“掉手绢”,一圈孩子坐在地上,唱着掉手绢呀掉手绢,轻轻地放在他的身后,大伙儿不要告诉他……如果把手绢放在某个同学身后,同学没有察觉,被丢手绢的同学赶到,那他就要接受处罚。这是我们最喜爱的游戏之一。是的,我至今记得,偷偷地放下,快速逃跑,乐此不疲,我们唱着跳着跑着,昏天黑地。
可惜“掉手绢”回家遇到了他爸爸妈妈打架,我听大人说,工程师在单位被打成了“特务”,说他与德国老师有联系,里通外国,被红卫兵斗得不轻。工程师的老婆是铁路电务段的,被组织要求与丈夫划清界限,主动揭发丈夫的问题。夫妻这天罕见地吵起来,满头大汗的孩子进门,嘴里唱着“掉手绢”,被工程师一巴掌扇过去,儿子跌倒头撞在水缸上,当时没看出有什么伤,可是脑子坏了,儿子只知道唱“掉手绢”,人整个彪了。
他爸爸妈妈痛的啊,懊悔,自责,互相埋怨,他妈妈跟祥林嫂似的,整天嘟嘟囔囔。他们两口子好像不吵架了,可是家里悄无声息,冷冰冰的有些吓人。
我们老邻居经过他们家,都蹑手蹑脚,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掉手绢”后来退了学,他慢慢会干一些家务活了,脑子还是不行,快40岁了也没成家。听说他总是哼着那支“掉手绢”的歌,人们也一直叫他“掉手绢”,宿舍的人都忘了他本来的名字,我印象里他好像姓柳,记得有人喊他爸爸柳工,也有喊柳老师的。
前不久在微信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吵架骂仗的妇女手舞足蹈,与对方叫骂,身体动作也配合的十分夸张,双手舞划着,蛇芯子一样,双脚在跳着,嘴里吐出连珠炮般的叫骂,让人感觉丑陋和可笑。
网上留言很多,有人说中国应该为此向联合国申报文化遗产,这是华夏民族民间传统,老百姓吵架自然生态,一定不要失传。
我心里暗笑,何必大惊小怪,甚至来捧臭脚呢?我在童年时就看过,我们宿舍里那些跳着脚骂战的老娘们,都是差不多的架势,这算是哪门子文化遗产啊,丑陋不堪,污染视听,你让她们的后代看到,恐怕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辱斯文,丢人现眼啊!
写于20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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