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件希望及其他
——张宗麟[1]给元儿和雪弟三封家书
在霜气横空,朝露满天的清晨,你们开始离开吉祥村,寻觅寒假修业旅行的滋味去了,我们大家扬着手说“再会”的一刹那,都有特异的感触罢!
这次旅行,在我是一件冒险试验;在雪弟是一件新鲜工作;在元儿是一个有趣的游戏。但是我的试验是有主张,有计算,并且有几分把握的。
把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託一位师范生带到一处地方不安靖的海边去旅行一个月,又加以是这么冷的天气,在寻常父母必以为是大不应该的事。我们三个人这次经过几次讨论,就不顾一切的做了,这就是有人指摘我做“冒险试验”的理由。
但是我不承认儿女是父母的私产,我承认元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过这个一分子从我生出来的,所以只应该负“养的责任”。至于“教的责任”国家应当担负。(其实养的责任也不应当父母担负的。)这是我的主张。因此我对于元不作掌上珠看待。凡是可以受到好教育的地方,我都可以送你去,我只负担生活费。
我于教育上,又认定儿童旅行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前次我们到无锡等地方去参观,元也同去,所得到的好处很多。你俩当能记得,这次你俩到海边去旅行,可以领略海边的种种,元还可以学得做客人的习惯。比较回到家里,和人家团聚,只得些莫名其妙的情感训练,要好得多呢!这是我的计算。
雪弟老练,元儿天真,都很合得来。我预料你俩这次必能圆满而归,这是我有把握之点。现在我只在千里外默祝你俩的工作和游戏,进行顺利!希望随时给我些好消息。
我平素的主张你们大概都懂得。所以我不希望雪弟对于元儿以为是师长之子,特别优容。你只要看他是人类一分子就是啦。元儿也不要以为雪弟的家不是你的家,不敢自由游戏,你只要认为雪弟是你的爱师就是啦。你俩都能这样做吗?
昨晚南京又大雪,但是异常轻快,一片一片都是六角小花,比起前几次的“面粉雪”要美得多了。邵先生说这是瑞雪,秋天的农产品必定丰收。雪仗还是打得极起劲,混战了一天,还敲着边鼓助兴。可惜太阳光照得更可爱,把我们可爱的雪花,一层一层的夺去,但是我们并不讨厌牠,因为牠真可爱了!
储孙两位老师不久也要到家里去了。我因为要整理三年前试验幼稚教育的稿子要到上海陈鹤琴先生的家里去,他是我的师长,待我很好,所以这次至少要住十天。
窗外的西北风又唱尖锐的歌了,明天又要下雪罢?房子里的炭盆快熄了。大家都想回宿舍去了,我也就和你们下次再谈!
祝健康快乐!
宗麟 十九年一月十一日夜里。
元:
这次你为什么跟着徐王两位老师到扬州去上学我为什么要到福建去的一种缘故你大概明白的。那天我送你们上扬州,你在轮船上和宝铭称赞运河两岸的好景致,我知道你这次到扬州必定很快活的。可惜我为着急于回京,第二天不能陪着你们玩玩扬州各处风景和古迹。
扬州中学实验小学的内容我一些也不知道,那晚和谢恩皋校长虽然谈了两个小时。也都是不相干的话,我还不很知道他于教育究竟怎样?不过你在扬州,我还是十分放心,因为徐王两位老师是我所最佩服的幼稚园教师,照顾你当然很周到。并且有宝铭同班,你又有伴了。
我在南京要做的事快做完了,不久就到福建去。现在我对于你有十件希望,请你仔细看,彻底问个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决定你的做与不做——那几件是可以做的,那几件是做不到,并且不应该做的,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信给我。
第一,每天按时起床,睡觉,上学,做事情。
第二,每天洗脸,刷牙,洗脚,每星期至少洗澡两次,倘若天气热,就要天天洗。每次都洗得干干净净。
第三,每天除吃正餐外,少吃另食。正餐也有一定的分量,不多不少。
第四,有了病立刻告诉老师,绝对听从医生或老师的劝告。
第五,多同小朋友玩耍,玩的时候有和爱的态度,快活的精神,地点要多在户外或田野里,少在房子里。
第六,常常向老师探听世界大势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的消息,在这半年里要注意看报,看地图。
第七,多多发问,每件事都问一声“这是什么?”“牠怎样呢?”“为什么是这样的?”“把牠改换一下可以吗?”
第八,你从来不说诳话,这是你的好习惯。从现在起再加上一种好习惯——多动手做事。
第九,用心练习算术,因为你的算术太差了。继续努力你的图画,这是你所喜欢的。
第十,每天写日记,每星期写一封信给我,每月写一封家信和给叔祖的信。
就是这样十件,完了。
祝你快活健康!
宗麟 十九年九月一日。
元:
你万料不到在扬州住不上十天我会来送你回家去的。这是为着徐王两位老师要离开扬州,你就没人照顾,不得不如此。一切情形,大约你已经告诉祖母。
这几个月来为着我的生活不安定,影响到你东西奔波,几乎失学。前天託你面交王声初先生一信,已经交去没有?他或者可以收你。他是我二十年前的教师,头发虽白,精神还极好,你应当敬重他。
你在家里好吗?祖母呢?你的母亲呢?其他一切呢?我的行踪还未定,或者到福建去,或者到日本去,也说不定到北平去。所以在最近几天你还可以不必写信给我。
在家谈家,我现在和你谈些家事。你在家里是幼辈,幼辈对长者怎样呢?应当敬重诚意的代劳,但是不必绝对服从,更不要勉强服从。服从的反而是反抗,是革命,是求进步。要是人们只知绝对服从,就会变作奴隶,做奴隶的人种,迟早要绝种的。
服从有许多种类,总之是凡事唯唯听命,不肯问一声这件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改一下可以吗?不是这样干可以吗?我希望你对于祖母,母亲……等人的话都不要绝对服从都可以问一声为什么,并且都应该经过你自己的考虑才去做。对于我的话当然也是如是。我不怕你在家里闹革命,只怕你做我们的奴隶。
与服从极相似的是“孝顺”。我不希望你孝顺,这件事在暑期中已经详谈过。但是你对于祖母等要存着报谢的态度。祖母等都很爱你,待你真好。这就是你应当报谢之点。譬如小朋友送了你一枝铅笔,你必得买一件别的东西报谢他。你应当报谢祖母等的理由就是如此。怎样报谢呢?她做不动的你替她做;她需要什么你替她办到。还做几件使她快活的事。例如家里烧了一碗白菜,那末就把菜心留给她吃。这种种地方你是做得到的,也就是极适当的报谢长者的工作。
你不是有了弟妹吗?一个个都很好玩。从前听你的母亲说:“元会欺侮小弟弟,小妹妹。”你现在还欺侮他们吗?欺侮小的是什么?是帝国主义者,应该打倒的。小弟弟小妹妹和你同是一个团体的人,应当互助。团体里的强者欺侮弱者,是极可耻的。我敢相信你这次回去绝不欺侮他们,因为你已经恨极帝国主义者,并且也知道互助的重要。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说。就是你要做家事。这个家不是我的,也不是祖母或你的母亲的。是一个大家过生活的团体的。对于共同生活团体应当怎样呢?有事大家做,有饭大家吃,大家分工合作一切事,你能做的你去做,你的母亲能做的你的母亲去做,千万不要以为你是少爷摆出少爷架子。我决不做老爷,你就永远没有做少爷的可能。我们吉祥学园不是以“少爷”二字讥笑懒人的吗?我想你在家里也必定如在吉祥学园的肯做事,决不致于做绍兴少爷。
以后我想到的话,随时再写信给你。
祝你努力!
宗麟 九月十五日。
原书编后语:
张宗麟是当代的一个教育家,曾当过小学教员十余年。近年来,与同志陶行知等提倡生活教育,颇为努力。这些家书都是他写给他的长儿张元和雪之弟的,可以窥见其生活与思想的进步性和趣味性。陈独秀曾批评这些书信说:“这些书信都是他从心坎中写出来的,我想你们看了之后,一定会大受感动的。”
载《现代名人家书》(徐征夫编),民国三十五年一月二版(渝),勤业出版社
【注】
[1]张宗麟,浙江绍兴人,生于江苏宿迁,1917年,转学至宁波浙江第四师范,任学生会主席,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考入南京高等师范教育系。1925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协助陈鹤琴创办我国第一个幼儿园——鼓楼幼稚园,成为中国第一个男性幼稚教师。又奔走于宁、沪、杭各地作社会调查,兼任宁波启明女子中学校长。1927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即与组织失去联系。后因遭通缉,先后避祸于厦门、桂林、重庆、湖北等地任教。1936年2月,回上海协助陶行知办生活教育社、国难教育社,任光华大学教授、上海《周报》社社长。1937年,参加宋庆龄等人发起的营救爱国“七君子”活动,为国难教育社主编抗战课本。上海沦陷后,组织复社,编辑出版《西行漫记》《鲁迅全集》《列宁全集》等,被日伪与蓝衣社列为暗杀对象。1942年,进入新四军淮南根据地,任江淮大学秘书长。1943年任延安大学教育系副主任。1946年5月,经徐特立、谢觉哉介绍重新入党。1947年后任北方大学文教学院院长、华北大学教研室主任、北平军管会教育接管部副部长。建国后,任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副司长、高等教育部计划财务司司长。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 1976年10月14日卒于上海。1978年12月,教育部对错划其“右派”案予以改正。主要著作有《幼稚教育概论》《给小朋友的信》《乡村教育经验谈》《幼稚教育论文集》(与陶行知、陈鹤琴合著)《乡村小学教材研究》《幼稚园的演变史》等。
沈从文[1]家书
1931年6月,北平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你们想一定很快要放假了。我要玖到××来看看你,我说:“玖,你去为我看看××,等于我自己见到了她。去时高兴一点,因为哥哥是以见到××为幸福的。”不知道玖来过没有?玖大约秋天要到北平女子大学学音乐,我预备秋天到青岛去。这两个地方都不像上海,你们将来有机会时,很可以到各处去看看。北平地方是非常好的,历史上为保留下一些有意义极美丽的东西。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春天各处可放风筝,夏天多花,秋天有云,冬天刮风落雪,气候使人严肃,同时也使人平静。××毕了业若还要读几年书,倒是来北平读书好。
你的戏不知已演过了没有?北平倒好,许多大教授也演戏,还有从女大毕业的,到各处台上去唱昆曲,也不为人笑话。使戏子身份提高,北平是和上海稍稍不同的。
听说××到过你们学校演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我是 她顶熟的一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红脸不会有再好的印象留给学生。这真是无办法的,我即或写了 百本数,把世界上一切人的言语都能写到文章上去,写得×××动,也不会作一次体面的讲话。说话一定有什么天才,×××大家明白的一个人,说话嗓子洪亮,使人倾倒,不管他×××什么空话废话,天才还能有××。
我给你那本书吗,《××》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淞,回去?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篇文章。我照例是这样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写得出很多文章,一面糊涂处到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宜于做我自己的事。××,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力,×想到这些,使人也仍然十分惆怅,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了。××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形下再现了的,××说,现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到一些生活的意义,文章得到许多好评,我反而十分难过,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有什么原因,写出一篇这样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个完美××出现。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稀奇难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道这些时,我们都××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做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天成夜对人世的皇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做任何声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人的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置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除了一只莺,他被人崇拜处,原是他的歌曲,不应当哑口外,其余被称赞的,大都是沉默的。××,你并不是一只莺。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都觉得不够,总觉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发气骂人,让人充军流血。××,你不会像皇帝。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做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也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同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路(?),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时时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爱你而活着,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时,我到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做立起的希望。
1931年5月
三三,我现在方知道分离可不是年青人的好玩艺儿。你只瞧,如今还只是四分之一的别离,已经当不住了,还有廿天,这廿天怎么办?!
我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
三三,我现在还想起许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湿的,模糊了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的人,倘若这世界我在你身边,你会明白我如何爱你!想起你种种好处,我自己便软弱了。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你生了我的气时,我便特别知道我如何爱你。”现在你并不生我的气,现在你一定也正想着远远的一个人。我眼泪湿湿的想着你一切的过去!
三三,我想起你中公时的一切,我记起我当年的梦,但我料不到的是三三会那么爱我!让我们两个永远那么要好吧。我回来时,再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得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
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
有了你在我心上,我不拘做什么皆不吓怕了。你还料不到你给了我多少力气和多少勇气。同时你这个人也还不很知道我如何爱你的。想到这里我有点小小不平。
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得轻轻的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少了。
【注】
[1]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现代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14岁时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边境地区。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31年-1933年在山东大学任教。1946年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1988年病逝于北京。主要作品:《边城》《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等。
选自周晓方编著《民国名人书信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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