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佣说诗》: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后世多因书法而知道虞世南,虞世南于唐初是很高级别的官员,他是唐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博学多才、耿直高洁,常与唐太宗讨论历代政治得失。唐太宗夸赞他: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忧不理!认为他有“五绝”,即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在其病逝后,太宗不无夸张说道:“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拾遗补阙,无日暂忘,实当代名臣,人伦准的。吾有小失,必犯颜而谏之。今其云亡,石渠、东观之中,无复人矣,痛惜岂可言耶!”
这样一位重臣笔下的蝉也不一般:
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诗意大致如此:萧疏梧桐之上,蝉儿低饮清露,蝉声清脆响亮,回荡树林之间。身居高枝之上,可以傲视群虫,不用借助秋风,传声依然遥远。
可以看出这是一首自明心志的诗,虞世南不以鲲鹏自居,而以小小的蝉来类比自己,他知道唯有自谦、自清、自重,才能保证高处不致成为险处,像他这样身居高位,天天与皇帝周旋,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身家性命难保。
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为诗,格高指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诗人玉屑》语)。”他留下的《咏鹅》是入门级的必读诗。闻一多先生说他“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作《讨武曌檄》,中有“入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据说武则天看了会心一笑。他的《在狱咏蝉》是在狱中所作,为唐诗中的名篇。
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一首蒙难时的感慨之作。唐高宗仪凤年间 ,骆宾王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则天,遭诬,以贪赃罪名下狱。在蒙难时,骆宾王以蝉比兴,以蝉比喻自己。露重,蝉翅轻,无法高飞;风多风大,难保自身芳香。没有人知道自己像蝉一样高洁清廉的品行,谁会为自己表白清白的内心呢?人生,总有一个时刻是孤独的,孤独承受着人生的苦难与悲戚。可人总是要有一点坚持的,只要认为这件事值得坚持,那么,受点磨难,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心中坦荡清白,如此,足矣。
李商隐是晚唐乃至整个唐代为数不多的刻意追求诗美的诗人。他科场屡屡失意,因牛(僧儒)党令狐楚父子对当值考官施加影响,才于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起家秘书省校书郎,迁弘农县尉,后来成为令狐政敌李(德裕)党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岳父)幕僚。由此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备受排挤,一生困顿不得志。他的《蝉》诗就是表达他虽仕途不顺,却坚守清高之志。
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是诗人怀才不遇,而作的“牢骚语”。李商隐平生曾两度入官秘书省,但最终未能得志,处境每况愈下。该诗就是表达了他虽仕途不顺,却坚守清高之志。这首咏蝉诗,诗人抓住蝉的特点,结合自己的情思,“为情而造文”。诗中的蝉,也就是诗人自己的影子——你栖息在树的高枝上,餐风饮露,本来‘就难以饱腹,何必哀婉地发出恨怨之声?
此句寓意诗人自己品性高洁,因此像蝉一样,难以饱腹,发出怨恨的声音。
官职卑微,四处飘泊,而故乡的田园却已荒芜。烦请你用鸣叫之声给我敲响警钟,我的家境同样贫寒而又凄清。诗人,以蝉起,以蝉结尾,句句说蝉,句句影射自己。
姚培谦曰:此以蝉自况也。蝉之自处既高矣,何恨之有?三承“声”字,四承“恨”字。五六言我今实无异于蝉。听此声声相唤,岂欲以警我耶?不知我举家清况已惯,毫无怨尤,不劳警得也。(《李义山诗集笺注》)钱钟书先生评论这首诗时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油然自绿是对“碧”字的很好说明)。树无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钱先生指出不仅树无情而蝉亦无情,进一步说明咏蝉与抒情的错综关系。
三首诗堪称“咏蝉三绝”,各有各的妙处,清代著名学者朱彝尊最欣赏李商隐的这首《蝉》,他说这首咏蝉诗“传神空际,超超玄著”,是“咏物最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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