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是副院长。我愣了一下,两个人的医院,都是院长。我把还没装回包的记者证递给她,开始说来这里的目的。
副院长倒是爽快,对我的记者证看也不看,还给我,说:“坐,坐。”
我坐下还没说完来意,她打断我的话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个事,他们俩口子来找过,我们已经处理了。怎么,你们报社还要调查?”
我问医院是怎么处理的,副院长说:“向病人解释了,宫外孕很少见,没流下来是意外,与我们医院没有关系。”
“那病号同意你们的处理意见吗?”我有些疑惑,这家医院对病人的投诉一推三六五,竟然也算“处理意见”。
“病号当然不同意了。按他们的说法,我们还得退他们挂号费、流产药费哩!净他们的好事!”副院长气呼呼地说。
我掏出采访本,边记边说:“我主要是落实几个细节,麻烦你给以解答:医院给患者作药物流产,有哪些必需的程序?需不需要先对患者进行检查?另外,患者在出现流血10多天不止的情况下,你们仍然不知道是宫外孕,也没采取任何措施,还让病人继续在家等着,你们应不应该承担疏忽失职的责任?”
副院长很吃惊地看着我。
我毫不示弱,盯着她说:“因为你们医院的失误,病号至今身体不好,造成无法上班,你们有没有赔偿的打算?”
一听我这些话,副院长马上有些慌神,说:“记者你贵姓?哪个报社?你先别记,这里我说了不算,我去找牛院长来。”
说着她转身出门,我刚才还听到走廊上牛院长对病号吆吆喝喝,接着就没动静了,估计是副院长在向他紧急请示。
我独自一个人被留在办公室里,没有事干,就站起来打量这个不大的办公室。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临沂李果涛来电报喜,喜得贵子!”
我仔细看了看下面的日期,是半年多前写上去的。他们还不擦掉,看来是对这条电话报喜非常满意,始终留在那儿,作广告和某种说明用。
两张办公桌上方,也是整个办公室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幅彩色大照片,一个老人在沙发上坐着,旁边站着的是北海沿医院的牛院长。下面的说明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原卫生部部长某某某和本院牛院长合影留念。照片很大,上面的字也很大。
这张照片很能说明什么,你想想,堂堂国家卫生部原部长能和青岛一个个体医院院长合影,这也是招牌啊。
我正在看照片,突然听到办公室门外有了动静,我隐隐约约听见,是刚才的女副院长和牛院长在走廊上唧唧喳喳,不知在商量什么,我估计他们该进来了,便坐回到椅子上。
牛院长一进门,便向身后的副院长说:“怎么,没给记者倒水?快打开瓶饮料。”
我说不喝不喝,别客气。
我打开采访本,作出要记录的样子,等牛院长回答问题。
牛院长在对面坐下了,说:“刚才我听副院长讲了,原来你是为那个流产的事来的。辛苦了,那么远的路,我代表本院向您表示慰问!不过,我和你们广播电视局的同志很熟,啊,李局长,陈书记,还有电台的,梁主任,孙主任……”
牛院长还在嘟囔着广电局一些领导的名字,我一时有些糊涂,不知道牛院长是什么意思。说我们辛苦那是我们正常干活,没什么可客气的;说和我们单位领导很熟,我猜测可能是向我施加压力,暗示我,即使他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通过我们的领导解决。
听牛院长一口气点出那么多我们领导的名字,我心里也有点发憷,也许他确实和我们广播电视局的领导很熟。现在的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把不准牛院长用票子铺平的关系,比我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还铁哩!
我一时有些为难,怕在这里说的话,会不会很快被改头换面灌到我们领导耳朵里去。在这方面是有前车之鉴的。有一个同事在一次许多人聚会的酒桌上,说了我们一位局领导的几句坏话,不料,那些话第二天就被人传到了局领导的耳朵里,原来酒桌上有一个人是那位局长的亲戚。
还有更歹毒的,电视台新闻部一个记者,在一次去企业参加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向企业多要了两个红包,说回去捎给我们局长,企业领导问给哪个局长,记者随口说了一位局长的名字,企业领导说他和这位局长很熟,就不必捎了。
记者以为企业领导在吓唬他,还是坚持多要了两个红包。结果没过几天,电视新闻部主任就找这个记者谈话,开始说了些记者的职业道德云云,最后见这个记者还没有反应,就直接点破,说你借局长的名义向企业要红包,那个企业领导和咱局长很熟,来过电话。结果,这个私吞红包的年轻记者被调离岗位,到生产处去干暖气管道维修了。
牛院长见我半天没说话,疑惑地盯着我。
我想,既然牛院长那么热情,而且还和我们的领导那么熟,我也不必绕圈子了,长话短说罢。我说:“牛院长,我已经采访过那个打工妹了,看样子她家里生活挺困难,如果你们有疏漏的地方,给她赔俩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其实,我说这个话时心里也有些发虚,万一牛院长他们赔钱少了,打工妹不接受怎么办?我怎么回去做打工妹的工作?不过我转念一想,堂堂一个医院,拿出千八百的应该不成问题,我估计打工妹的赔偿要求并不高。
不料,对面的牛院长突然抬高声音:“让我们出钱?没门!我们是挣钱的,我们医院还从来没有给病号赔过钱!再说了,在这件事上,我们根本就没什么错误!”
牛院长一下子把话说死了,噎得我一时说不上话来。
这时,本来在边上默不作声低眉塌眼的副院长也突然发话了:“青岛市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北海沿不孕不育研究院?我们的事迹,连中央电视台都来报道过!《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大众日报》山东电台……多了,都给我们报过,我们给人治病,从没出漏子!”
我说:“你那是说你们的广告,和这个打工妹做流产,纯粹是两回事儿!”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对了,他们本来是治疗不孕不育的,怎么会搞起流产手术来了呢?
我把这个问题说了。
想不到,我胡乱问的这句话,把他们一下子问住了。牛院长和副院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我说:“你们的医疗范围有没有流产的项目?我要到四方卫生局去查查。”
牛院长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快,这时他笑吟吟地从对面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生局你就不用去了,也许我们的一些营业项目还没批下来。青岛就这么个小地方,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都是好朋友。来日方长啊!”
我说:“牛院长别误会,我不是专门去查你们的医疗范围,本来我的采访计划里就有四方卫生局,它是你们的上级嘛!我们应该方方面面都跑到。”
牛院长又不会笑了,抻着脸,半天不说话。
我说我该走了,明天采访完四方卫生局,我还要再来这里。
牛院长说:“别走了,今天在这里吃饭。”
说着,他转头向副院长说:“赶快安排一下,找一个好酒店,今天咱们好好陪陪记者。”
我解释说,今天晚上已经安排了,是和报社的几个哥们。
牛院长说:“正好,把他们一块请来,我们也认识一下。”
我说谢谢谢谢,确实不合适,我们是私下聚会,就别麻烦了。
为一块吃饭的事儿,叨叨了半天我才脱身。
牛院长和副院长一直把我送出医院大门,在我拦住出租车的时候,牛院长拿出一百块钱要递给我,说搭车费,我坚决不要,说这次出来采访单位报销。其实就是单位不报销,我也不可能拿人家的钱,这也是底线啊。牛院长缩回手,嘟囔着:“噢,工作,那么,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晚上,我和艾庞寒、王光等一帮弟兄在酒店碰面,喝起了酒,我提到白天采访的事儿,我以为他们能对我为民主持正义深入采访颂扬几句,不料他们根本没当回事,还讽刺我不打老虎打苍蝇,净弄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曝光。
作家刘一说,你们现在才调查?这样的事多了,青岛的一些个体医院坑害百姓,早该曝曝光了。有人插话说,好好写写吧,有的人本来在部队是个兽医,现在竟然成了治不孕不育的专家了,还煞有介事地出版著作,内容东抄西摘,花钱买个书号,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写诗歌的齐家说,应该先揭露南方人治性病,他们承包了本市一些公立医院的诊所、科室,铺天盖地的大作广告,给来看病的人凭空添加检查程序,把一些很便宜的消炎药开出几十倍上百倍的价格,宰起病号来心黑手辣,赚的盆满钵满。
一说起治性病这个话题,大伙议论纷纷,说记者应该正经八理地搞个内幕揭密,把打着治疗性病幌子大肆敛财的骗子统统曝光。
艾庞寒在边上笑了:“你们真是一帮傻瓜!你以为记者想曝光就曝光?我们报社也有记者动过这个念头,实际根本发不了。治性病,承包科室诊所,咱们的医院和卫生局领导都得了好处,你以为那些福建人就知道赚了钱跑?他们也很会攻关,把上上下下都买通了。即使你费心费力写了稿子,卫生局也不让你登。”
画家窦钢提到他女儿买近视仪的事儿,义愤填膺,说真叫河南人和广播电台给骗惨了,他女儿听到电台节目一天到晚推销近视仪,说效果多么好多么好,哭着嚎着要买,他按电台说的地址去了,一看,是几个河南人租的门头小房,里面脏乱不堪,一个妇女在屋里炒菜,乌烟瘴气。卖的所谓近视仪就是简易的风镜,带一小瓶喷雾的明目剂,闻味和清凉油差不多,说戴上风镜后每天往里喷明目剂。
就那么一副破风镜加一瓶油,他们卖400多!咱一个月才挣几个钱!
窦钢的女儿回家戴了几天,雾剂也喷完了,孩子的眼不但没好,反而更近视了,他想回去商量退货,到那里一看,门头小房上了锁,一问,原来那几个河南人因为拒不退货,见来找的人又太多,他们卷起铺盖溜之乎也。
找谁去?坑的人老鼻子了!
我无意中提起牛院长和国家卫生部长合影的事儿,艾庞寒说:“操!花钱买的!我在不少个体医院见过,问了朋友,才知道原来很简单,在北京有专门公司干这个,交了钱,想和哪个国家部委级领导人合影,接着就安排。退下来的卫生部长更好办了,花不了几个钱。”
王光喝了两杯啤酒脸色通红,他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写小说的擅长虚构,可是跟现实相比,我们再怎么虚构,也不如目前的社会荒诞!唉,现在还有什么事是真的?还有什么‘荣誉’‘评价’花钱买不到?他妈的,我看你们记者把真实情况写出来,就是中国最好的小说!纪实与虚构,他妈的现在根本就不用虚构!”
“有本事你写啊!”
“写了有什么用?出不了。”
“还是国外民主,多党监督,舆论也可以监督,那是除了行政和司法之外的第三种权利,作用巨大。咱这里呢?舆论是党的工具,还大言不惭地说是党的喉咙,喉咙,不就是嗓子吗?完全是个发声器官,它听大脑的,还不如女人的阴道来,人家阴道还有床上激情,哈哈哈……”
七嘴八舌的议论,严肃文学和黑色幽默,桌上的人都跟着笑起来。我说哥们,咱别那么下流,还是说点正经事吧。
“什么正经事儿,现在喝酒吃饭,这就是最大的正经事!”
“行啊,行啊,凑合着过吧,咱也不是中央领导,挣的钱又少,咱管那么多干什么!”
“喝酒!喝酒!”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窦钢说你们记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虎作伥,借着报道收人家礼品、红包,之所以中国假话虚话套话满天飞,有你们记者的主要功劳。
王光问:“老杜,你去调查流产的事儿,北海沿医院肯定给你送了‘封口费’了吧?”
我说:“牛院长给我100块钱搭车费,我没要。”
“吆,不吃腥的猫来了?”众人哄笑。
我觉得自尊心很受伤害,说:“我真的没拿,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儿,那是搞正面报道,人家答谢。”
窦钢说:“这次你嫌少了?”
我说:“去你妈的,根本不是为了那个。你不知道,那个打工妹很可怜,北海沿医院不理不睬,这个事有点写头。我不能为了俩小钱,把一篇好报道毁了。”
我接着说:“明天我就去四方区卫生局,看管理部门什么态度……”
“算了吧,自古警匪一家,官商勾结,你还采访卫生局,卫生局才不会处理北海沿医院呢!不信明天你去看看。”王光满脸的不屑。
诗人齐家说:“过去的作家不容易,曹雪芹写《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现在的作家是‘一肚子酒精,一肚子屁话’,就是没有一句真话。本来指望你们搞新闻的说点实话,不敢说有一说一,起码别有一说三,或者无中生有,结果你们还是弄些屁话,半滴辛酸泪也没有!”
我说别泄气,看问题也别太极端,我这不是正想说几句实话嘛!
“但愿吧!”齐家撇了撇嘴,嘴角还往上翘了翘,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
我只有苦笑。
我们圈里的智多星刘一给我出主意,说为了报道的客观性和增加知识信息量,最好去采访采访青医附院的专家,了解一下误诊的宫外孕,药物流产会对妇女会造成什么伤害,等等。
王光嚷嚷:“采访什么专家!又不是报告文学,一篇小批评稿罢了,有那时间还不如去拉广告,挣提成!”
不管这些哥们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有坚持把调查曝光搞到底的决心。
不为别的,写了近20年新闻报道,总该留下点真东西吧,我这也是为自己,我暗暗为自己打气。(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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