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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丨我的仲家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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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家洼河

月黑风高,落魄的家族人马,恍惚行进到洪荒莽原的洼地,点起篝火,燃起炊烟,心手相牵,默默祈求上苍:降临一个仲家洼吧!
于是,就有了仲家洼。
随着这队人马落草于荒凉之中,植树,建房,风风雨雨逐日追月修成村落,仲家洼,这一极富特征的地区,开始了几百年的艰辛和世外田园的历程。
仲家洼的河道很宽,两侧约三十度的坡地,被夏季大水冲刷出的灰色痕迹明晰可见,河床基本没有草本生长。中间的细流,也能够奔腾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沙土之间清澈见底,袅娜向北流去。
仲家洼河,属于仲家洼地理上南北扁长的中心地带,由南向北,四季里不息的奔流,既是冬天,于它的源头,砸开隆起的有着白亮晶体缝隙的冰层,依然可以取到来自于太平山喷涌的泉水,这里,就是今天的扬州路。
雨季,仲家洼像一页椭圆形的芭蕉叶子,东西两侧奋勇流入的水如同叶脉,涌入低洼宽敞的底部形成叶茎,汇集成河,宽度有二十米,磅礴地奔向后海。
这条河,孕育了仲家洼的雏形,在灿烂的阳光下,溪流闪耀着洁净如珍珠的水花,和这里的先民们惺惺相惜,共同叙述着生命的过往。
水源的东侧,先民们建起了最初的村落,靠近水源的区域,种植了大片的菜地,这片菜地沐浴着日月光辉,枕着丰厚润泽的溪水,四季分明地生长了几百年,延续着一代代春来花落,直至仲家洼的改造而休矣。
仲家洼春天有风,夏天有雨,秋天有云,冬天有雪,人们朝出暮息,与自然和谐,共同维护着田园般的村落,祥和而温暖。
听老人讲,仲家洼很早之前有私塾教堂,人口稀少散落,基本聚居着仲、张、葛、胡、姜、赵几个姓氏家族,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依靠仲家洼河,形成了四个自然村。民国起始,人们的流动意识增强,周边县市的人们开始闯荡青岛,更多落脚到了相对空旷的仲家洼,只有这里的空间和条件,才可以自主建房,因此成为了移民的收容之地。时空演变,身无定所的人,不断跻身而入,仲家洼,最终成为青岛最大的棚户区。

黑暗物质

仲家洼几乎没有高房,黄泥加麦秸杆儿,坯砌而成。岁月变迁,也有了砖房,也只是用黄土胶合。二十世纪棚户改造时,推土机碾压之下,几里之外便可见到狼烟四起,黄土飞扬,被拆迁的人们凝望着数代人相拥相抱的蜗居黑灿灿地倒下了。
仲家洼的住房结构以院落居多,正南正北,有些条理。后来人口越来越多,拥挤了,歪歪扭扭的房子也就山间乱石一样在就势填空,但还基本上一院一户。太阳转来转去,大多院子,生存演变,繁衍出了许多户。家口多的人家,子女成人,就分了家,分家的遇到什么变故,如儿子一言不合出走,如媳妇变成寡妇改嫁等等因素,分家的房子变卖,原本一家的院子,出现了多户的情景,人多了即拥挤,拥挤了就难免刮擦追尾。
那个年代打架是批斗的衍生姿势,似乎是全民的事情,屁大的事都可以打一仗。记忆当中,每天都有发生,大多都会两手,哪怕是野路子。晚饭后,仲家洼的空地儿,小骚小嫚儿几乎都在跟着师傅练拳,叫做场子,有幕式长的传统。
邻居张叔叔是个医生,和善至极,每逢小孩多会抓起他的小肚皮打个脆响来逗乐,或者摸口袋递上一块糖,到了周日,他家里会来很多人,后来知道是做礼拜。那一年,忽然见他站在方凳上,戴了个大纸帽子,跟前打碎的琉璃和撕碎的字画等散落一地,之后他死了,小孩们想念了好久。
街上打架很猛,捣毛克思、胁砖头、捋把棍子五花八门,但最不缺的还是围观的人,逐个空虚,不知干什么。野蛮,似乎成了或追求或娱乐的日子组成部分。
大爷姓黑,黑装黑发,夏天黑褂,冬天黑袄,高高的个子直到死去脸上始终黑着威严,厚厚的黑漆大门整日关闭。黑大爷竟然是民国青岛的最后一任警察局长,属于旧社会人物,受了很多咯嗒,传闻说不清,就权当什么局长了,他走路挺拔的气度使我深信。
仲家洼有一条河,常年流着黑水,到现在这条河还在,有十来米宽,为了改善民生,区里就在臭水上面覆盖成了体育街,下面依然滚着黑水,这在太平镇北头的海泊河那里可以看到。隔壁老王会画画,他给我们小孩儿讲述了河水为什么是黑色的:你们知道三原色吗?三原色加在一起就是黑色!小工厂的废水,我们家做饭的刷锅水,你们家尿罐倒出的下水,它们加在一起就是黑水!我们都点头,而且每天都是这样做的。黑大爷就住在河边。
仲家洼的大部分人和黑大爷不同,除了上班没有别的事情。热天的下晚儿,人们会拿着马扎、蓑衣、板凳聚集到河边风凉,下棋,和插拉老婆舌头。有人家敞开大门,把电戏的声音开大,驰鳞一下,那时有电戏的人家很少,伊呀—嗯哼的柳腔、茂腔,小河淌水,飘然婀娜,很东方的土地上滋滋拉拉的声音,西乐里可以叫做如歌的行板。
这里是仲家洼不多的开阔地之一,拥挤的仲家洼只有这里才可以极目远眺,直至看清对岸家里做什么饭,看星星,望月亮,看陌生人走过,望带有主观意识的风景。在这里,没人见过黑大爷,始终是这样。
这样的夜晚,小孩儿们最开心,有爷爷会讲多年以前,会说下大雨河水泛滥时上游冲下来的奇怪东西,会讲女鬼的故事并统一穿白衣服,从那时起一直在琢磨,大中华为何没有男鬼?更有不懂事的孩子,把他娘的月经带拿出来栓到竹竿上,围着人群急忙蹿火地跑,让风鼓动,像是举着一杆大旗,早期的月经带是现在加长又加长版的口罩。而老婆们则会摇着蒲扇,将前胸的扣子揭开露出半片双皮奶,透些凉风,有人走近了,再把对襟往起拉一拉。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仲家洼的住房已经非常密集,四口人住十平米家常便饭,两代人、三代人住一间房子比比皆是。有谝弄小聪明的孩子,在说晚上困觉时爸妈的床咯吱咯吱响,每响几声,爸爸会问:恣不恣?妈不回答,就又咯吱咯吱,往返咯吱着使孩子顿生智慧,孩子就插嘴道:妈,你说恣不就行了。果然奏效,再不咯吱了。孩子夜寝是只搭在床沿上的木箱子。
仲家洼的街道狭窄且不规整,两米到四米宽的样子然极富生机,弯曲的韵律能感动到你哭,人们的欢娱尽情弹跳在坑坑洼洼之中,尤其夏秋季节,茶缸、扑克、象棋、两碗儿吃一碗儿和占大棍、蒲扇和高调的无所顾忌的语音腔调,混杂着哩哩啦啦的尿尿声,在板凳、马扎子及石头凳之间激荡。
聚会对于仲家洼的人来说再简单不过了,推开门就是。屋里面太黑太闷太窄巴了,街上也因此太宽太亮太愉作了。一出门,即有人高声招呼:航哪?回答:出起趟!吃了?木一!细想,这一问一答,什么都没实现,可这客套话,联系着掉渣的礼仪和民生气息。仲家洼的人们至今还留有路灯下打扑克的习惯,打出极致,一如大庙山、延安二路小花园、海泊河公园等都是景点。青岛是扑克重镇,和成都是麻将重镇一样的比肩,民间时常比赛打擂台,输不起了就有耍死赖的,一马扎子拸破头撵跑了……因此地方扑克活生生锤炼出了青岛,诞生普及了国家级别的牌类:够级、保皇、手把一!
黑大爷的房子很大很超盈,只是太黑,人们不知他呆在屋里头怎么过,有小孩儿爬到用小木格做的窗户上瞅睺过,什么也看不清。六十年代的深秋,叶子黄了的时候,黑大爷在自家院子里很大的梧桐树下挖了个坑,将自己埋了,至于活埋自己的话题能流传许多年,主要是技术解决,怎么埋?
夏天,黑大爷需要打开水,他提着燎壶在门口站着,看到我招招手,笑笑,不知他站了有多久,为何单单找我?黑大爷子孙满堂。
仲家洼已经改造,这个区域叫西仲花园。数年后一个雨后的黄昏,我或许还有其他人看到了黑大爷,在依然流动着潺潺黑水的全民运动的体育街上,矗立了足足半个钟头,手里提着那把烘黑的燎壶,街旁边,曾经是他们家很大的一块宅地。
黑大爷没有离开这里,他换了一种方法存在于这个世间,他经常回到他的旧址,只是人们看不见他,在历经了几十年之后,黑大爷已经能够有针对性的现身。虽然他的出现造成了我短暂疑惑和恐慌,那只能是认知的有限。雨后的气象条件和红尘冷暖,异常的现象极为可能。


仲家洼1_副本.jpg
仲家洼街景(插图:李兰)

【本地方言集锦】
捣毛克思:打拳击。
胁砖头:胁,扔的意思,扔砖头。
捋把棍子:捋,甩和劈的意思,把棍子即棍子。
下黑儿:天刚黑。
小骚:小男孩。
小嫚儿:小姑娘。
咯嗒:受苦,委屈。
电戏:收音机。
插拉老婆舌头:背地里谈论家长里短,如同八卦。
驰鳞:张扬,显摆。
谝弄:卖弄,炫耀。
恣:舒服,愉悦。
两碗儿吃一碗儿:于五线网格中,双方用不同石子儿博弈的棋,一方的两颗子儿对上了另一方的一颗子儿,该子儿就被吃掉了。
占大棍:五线网格中,一方占了一条线的五颗子儿,为赢。
窄巴:狭窄。
愉作:愉快。
航哪:上哪?
出起趟:出去趟。
木一:没有。
瞅睺:观看。
燎壶:烧水壶。
烘黑:深黑。

原载作者轻博客1/10/2020 6:28: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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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老陶丨我的仲家洼(之一)》 发布于202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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