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下楼,手机响了,是以前广播电台同事老孙打来的,他问我忙什么,我说不忙,正在为一篇特写采访调查。孙某某说:“是不是北海沿老牛那儿的事儿?”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嗨,先别弄了,今天中午咱们一起坐坐。
我马上反应过来,肯定是北海沿的牛院长找了老孙,想阻止我的报道。
我说:“还有谁?怎么想起请我吃饭来了?”
果不其然,孙说:“是牛院长的意思,他也参加,他要和你好好聊聊。吃顿饭,沟通一下感情。”
我说:“老孙,这顿饭我不能去。我去了,报道还写不写了?这个你都了解。”
老孙有些急:“这篇报道千万别发!你不知道,老牛是咱广播电台的广告大户,你电视报求不着他,我们不行。何况老牛人也不错。你今天中午一定要来!”
我没法和老孙谈下去了,关了电话,来到二楼防疫科,找到了科长。
四方卫生局防疫科长是个中年男人,说话东北口音。他很严肃地看了我的记者证,问明了我的意图,说北海沿医院的确归他们管,而且打工妹反映的事儿他们已经知道了,准备下一步拿出一个处理意见。
我问:“这个北海沿医院属于什么级别?”
科长说:“哪有什么级别!如果有,也只能按他们申报批准的,是一个诊所。”
我说:“怎么他们到处打广告,说是不孕不育研究院呢?诊所和研究院,差别不小啊!”
科长说:“噢,打广告不归我们管,那是工商局的事儿。据我们了解,北海沿诊所为了研究业务,倒是申报了个研究院的学术组织,还是两个人,这研究所只是内部用的名称。”
“不过,”科长笑着补充了一句:“研究院总比诊所好听吧?广告嘛,都有点吹。”
我又问北海沿诊所有没有流产的医疗项目,科长说没有。我说那么为打工妹做流产,是他们诊所私下开展的“额外”业务了。
科长闭着嘴,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我说:“你们和牛院长是不是很熟?”
科长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冲我说:“你包里放着录音机?咱们的谈话,你录音干什么!”
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眼睛盯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挎包,好像要一把夺过拉开检查。我不想把事情弄僵,便主动把携带的挎包打开,让他看看,里面除了一个通讯录本子,什么也没有。
科长伸头看了看,见确实没有录音机,才舒了口气重新坐下。
科长说话的态度有所缓和:“为北海沿诊所擅自扩大业务范围的事儿,我们准备发一个通报,让他们立即停止流产项目,并作出书面检查。”
我问:“那么打工妹赔偿的事儿怎么办?”
“这我们管不了,他们应该协商解决。”
我说万一他们协商不成怎么办,据我了解北海沿诊所目前还没有赔偿的意思。我提出借有关文件资料看看,比方说处理这类事儿的规定。
科长说文件不能外借,反正他们四方卫生局的处理意见,都是有一定依据的。
回到报社,我向社长汇报了采访的主要内容,社长很高兴,说:“只要事实清楚,咱们完全可以刊登。下午你再到市卫生局去趟,征求一下市里的意见,我看这个事问题不大。”
我提起牛院长通过电台老孙请吃饭的事儿,社长说:“你千万不能去,假如你和他们在酒桌上喝的高兴了,什么报道不报道的,你就不好意思弄了,该批评的不批评,把个文章写的含含糊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正说着话,我的手机又响了,我接起,是电台梁主任打来的,他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北海沿老牛的事儿,说人家老孙和老牛请你吃饭你也不去,他梁主任只好亲自出马,邀请我今天晚上到酒店坐坐。
梁主任不知道报社社长正在我身边,说:“你们那个破报纸,一共就印那么几万份,不是中央电视台,你能撤稿就撤了吧,工作的事好说,多交几个朋友重要,是不是?……”
我说:“梁主任,北海沿的牛院长挺有钱,这么愿意请人吃饭,其实他把请吃饭的钱赔给打工妹,就没什么麻烦事了,何必呢?”
我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了社长。社长接过电话,大着嗓门说:“老梁,你他妈别来拉我们的人下水,那个北海沿的院长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出力?告诉你,北海沿这篇报道我们写定了,谁说也不行!”
他们在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写什么,社长把电话扣死后递给我,说:“听兔子叫不用种豆子了,咱弄咱的,老牛和电台好,与咱没关系,咱继续搞。抓个选题不容易。”
我说:“关键是你要顶住,别到最后我写完了,你被人收买了,我在前方打仗,你在后方投降,那就没意思了。”
“哎,你说哪去了,咱行动一致,放心,我永远站在工作的一边,绝不出卖弟兄们。”社长挥了挥手,又拍了拍我肩膀,“这事就这么定了,大特写,整版的,这一期就上!”
下午我到了市卫生局宣传处,出乎我的意料,市卫生局宣传处的人很热情,对我要写批评北海沿诊所的稿子没提什么异议,还借给了我需要的几份文件。
通过查询这些文件,我看到类似北海沿诊所对患者误诊误治的,除了通报批评等规定,还有赔偿、罚款的条款,对患者造成身体损害或影响以后生活的,经上级医疗部门出具鉴定,医疗单位除了赔偿,患者还可通过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医疗单位将承担法律责任及其附带民事赔偿,等等。
看来四方卫生局对北海沿诊所的处理意见,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也可以说是打了个“擦边球”,象征性地“处理”了一下,无关痛痒。
晚上,我在家里开始写稿,先从缘由写起,分几个章节,打工妹的治病经过,北海沿诊所的答复,四方卫生局的处理意见,还在文章中探讨了作为弱势群体患者如何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简要介绍了有关规定。我遵循客观性的原则,对整个事件过程尽量避免记者的个人感情色彩,不带任何偏见,冷静叙述。
我在电脑上打字比较慢,一直写到下半夜三点多钟,写了4000多字,算了算,去掉统栏广告,正好是一个整版的篇幅,如果配图片,还要再删节字数。存上盘,打印出一份,我准备上午晚点去报社,早晨睡个懒觉,只等着审稿、校对、发排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惊醒了我。社长把电话打到我家座机上来了,他先问我怎么不开手机,又批评我说九点多了不来上班。我说昨天晚上写北海沿的稿子,挺晚的。
“你马上到单位来!稿子的事儿先放下,我有急事找你!”
听口气,社长的态度很严肃,可能有什么大事吧?
我匆匆忙忙洗了把脸赶到了报社,到社长办公室,我还没说大特写稿子的事,社长示意我坐下,他从桌上拿起一封信,说:“北海沿的老牛派人送了封信给局长,咱李局长亲自转下来的,你看看吧。”
我一看是一封打印的信,开头就是“尊敬的青岛广播电视局领导:今天我们向您反映投诉您单位记者偏听偏信,诬陷打击我们私营医院的情况……”
信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名字,我成了被控告者。我仔细看了看,三页纸的篇幅,主要是解释在流产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多大错误,请求电视报不要发表批评医院的报道,还举例海尔、海信等单位一贯受到新闻媒体的保护,他们私营医院同样为国家、为青岛作了巨大贡献,每年在青岛电台作了大量广告,支持了广播电视局的事业发展,理应受到保护。信中批评我采访调查时只听患者不听医院的,估计我接受了患者的好处。最后在信中提出医院已经停止了流产业务。
北海沿医院的这封来信文笔流畅,几乎没有错别字和病句。我估计是他们请熟悉的记者或作家代写的。
奇怪的是,看完信,我一点儿也没有愤怒,我只是感到可笑。我心想,北海沿医院真滑稽,当初我去采访,打工妹的来信牛院长他们看了,当场没提出什么,怎么回头给我们局领导写信就不承认了呢?是不是请吃饭我不去,他们恼了?越这样,我越要坚持发表这篇报道。
我说:“社长,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清楚,我也不用解释什么了。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你们看看。”说着,我把打印好的特写稿和磁盘放到社长的桌子上,接着说:“北海沿的这封来信,我看他们是狗急跳墙,恶人先告状,不用理睬!”
“不行啊,我不理睬,咱们局里有的领导理睬。现在的人事关系,复杂啊!”社长说:“李局长转信时的意思是,不管谁对谁错,先把这篇报道放一放。”
我很吃惊:“不发了?”
社长笑了:“没说不发啊。你先弄别的稿子吧,这稿放这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一直到一年多以后,我调离了电视报社,这篇稿子始终没有发出。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发表了,因为,在我当时交稿的第二周,青岛广播电视报就刊登了整版的北海沿不孕不育研究院的广告,在整版的广告上,写满了对北海沿医院的溢美之词,而且还刊登了牛院长和国家原卫生部长合影的彩色照片。
当时我非常生气,稿子撤下了,究竟什么时候发表,社长再没有任何解释,好像要不了了之的样子。看来我几天的劳动成果又打了水漂。与那些哥们信誓旦旦的表态,又成了“谎蛋”。我马上打电话给在另一座楼办公的报社广告部主任,问北海沿医院的广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种交换?
广告部主任小金在电话里态度非常好,说老哥你已经为报社作了贡献,他们广告部本来去北海沿医院拉过广告,人家不做。这次,咱们撤下那篇批评稿,人家是答谢,说交换也可以吧。
广告部金主任一个劲地在电话里笑,我觉得心里窝窝囔囔,仿佛被人耍弄了一番,单位里大伙儿都明白,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放下电话,我好像看到远方的牛院长在冷冷地笑着,我仿佛还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你以为你是谁?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啊,电台的老孙后来告诉我,牛院长买了几个手机,本来有我的一个,可后来见我汤水不进,坚持写曝光稿,送我的那个手机又转给别人了。
后来那个打工妹和丈夫给我来过电话,打工妹说她自从在北海沿医院造成大流血后,身体越来越差,一直无法上班,在她和丈夫的多次追讨下,北海沿医院只是把她的手术费退了,别的赔偿一分钱没有,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能怎么办?我写的报道都发不出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顾得了你?如果你在法院有熟人,还是去打官司吧,说不定法院会把你到青医附院的治疗费,或者你的营养费、误工费给要回来。
打工妹快哭了,说她和丈夫都没有法院的熟人,也不知道怎么打官司,就因为北海沿的流产误诊,把他们一家害惨了。
当时我和同事们正在打扑克,声音嘈杂,我说我们新闻单位不是执法机关,更不是法院,管不了那么多民事案子,你还是去找卫生局吧!
边上的同事都在督促我快出牌,说和些读者叨叨什么,把电话扣了!我捂住话筒,说稍一等,这个人挺可怜的。
打工妹在电话里可能没听出周围的嘈杂,絮絮叨叨说她和丈夫去卫生局找过,人家也不管。她说我已经调查过这个事,最了解情况,最好能给她出个主意。
我只好说,那么你给《南方周末》写信试试,看他们能不能报道,在青岛是没戏了。边上的同事听见了,笑话我太天真,说《南方周末》根本不会管这些破事儿,快跟她说,认了吧!
我不好意思马上挂断电话,又怕打工妹听到我同事难听的议论,只好小声和她说话。她问我《南方周末》的写信地址,我说身上没带。这时边上的同事一把夺过话筒,朝那边说:“行了,行了,我们在开会!开很重要的新闻会议!别打扰我们了,你有事找公安局去!”说完把电话扣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为了那个打工妹还是粗暴的同事。
一年后我调到电视台工作,编导新闻专题片,在一次采访医院妇科专家时,我突然记起了那位打工妹的事儿,我问专家,妇女如果是宫外孕,去做药物流产造成大流血,会产生什么后果。专家说了很多,其中说到有可能造成终生失去生育能力时,我想到了那位打工妹的丈夫,好像他是独生子,父母盼子传宗接代,他们,会怎样接受残酷的现实呢?
不过,那个打工妹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她被我同事粗暴的声音吓坏了,也许,他们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毕竟,比他们悲惨的人和事,比他们还倒霉的家庭,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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