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它近在咫尺地遥远地旋转着
它旋转着。进进出出的都是往事,是从身后吹来的风,
微微的风,一些记忆泛起淡淡的酸味
这是散文诗集《逝水年华》里的一首诗的开头几句,诗题是《1991:门近在咫尺而遥远地旋转着》。恕我不敬,这本散文诗集尽管是按时间顺序结集的,但我拿到手里并没有按照页码顺序来阅读,我翻开的那一页就是这首诗。办公室的门在我的右手一侧,当我读完这几句,不由得侧眼看了一下这扇门,霍然觉得身后有一阵风起,那些陈年往事泛起的滋味五味杂陈,绝不只有诗人何敬君那股“淡淡的酸味”。我相信,诗人都是修辞家,力求让辞能达意,但是,所有的语词相对于纷乱的思绪都是乏力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或许真是这样,于是,我敢大胆揣测,这番诗味十足的告白,或许是为了言辞之美,味蕾单纯,诗人内心绝不是那么单纯浅薄。否则,就不会有这一部《逝水年华》,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意象横生,错综复杂,欲言又止的诗句。
铃音空鸣。
车站迁移。邮路阻绝。
我被陷进了一个又一个黝黑的深谷……
——《1989:一次平常又平常的旅行》
大凡渴望将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众的人都有一份立言的“野心”,而把自己对于时间的历程和对时间流逝的思考写成诗,更加显示出诗人不同寻常的“野心”。何敬君就是这样一位有着一份“野心”的诗人,1977年到2007年,是诗人从20岁到50岁的三十年,从第一首:“最响亮的早晨和最优美的黄昏”到最后一首“白帆如鸥翅般翱翔”,我想诗人大概是渴望追述自己心灵史,人生在世,每一天都和别的一天有些微的差异,从1977年到2007年之间的差异恐怕是上下五千年落差和变幻最巨大的一段时光,诗人恰恰就是在这样一段时光里走进了自己的“天命”之年,这部集子的出版是不是暗含这一份巧合,我不敢妄加猜测,但作为一个阅读者,我实在不敢忽略这样一个时间的含义。
你来了。第一场寒风荡起无边的暖流
芳草流绿
莺雀婉转
而我们,恍如花丛间的蜜蜂
一千遍一万遍的奔忙,是为了采撷你灿烂的笑颐
你的芬芳令我们沉醉到晕眩……
——《1985:心之舟因此迫于最美的景观》
一般说来,诗是情感的衍生品,或者说,诗歌的基础材料是情感,诗人都敏感,敏感的人也就细心,《逝水年华》里很多篇什再次印证了这一点。一丝风、一点光、一片云、一朵花、一泓小溪、一阵细浪、一声婴孩的啼哭或者笑声、甚至悄无声息的落叶、无法扑捉的月光等都成了吟咏的元素,都化成了可以体悟的意象,都成为引人入胜的意境,这就是诗味,是诗魂,有了这种味和魂,语言就具有诗的生命,让阅读者进入各自的想象空间,诗人隐退了,只剩下诗句和诗句营造的氛围,可以群可以怨,可以哀伤可以激越。而诗人的敏感和细心水银泻地一般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一个天南地北的房间
房间里的每一块云彩都可能降雪,每一块云彩都可能开放
油菜花
雪地上盛开着油菜花
黄黄的油菜花让雪地更为凛冽宽阔
皑皑的雪地让油菜花无比灿烂热烈
这凛冽,这灿烂,交加着
刺痛我:从眼痛……到心痛……
——《1995:油菜花盛开在雪地上》
这首诗充满矛盾和悖论,它却能直达心底,就像一支急驶的箭,穿透所有的不可能。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顾随先生对此有一番高论:“诗一是须有情绪,不必有思想判断;虽然也可以有,但主要是情绪。二是情绪需要保持,如酵母。情绪可以成诗,但须经酝酿,即回味。第三条件是沉静(时间),因酵母发酵需一段时间。”在《逝水年华》后记里,何敬君引用巴基斯坦后裔、英国作家哈尼夫·库雷西的小说《身体》里的一段话作为开头:“你终究会发现,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金子也非爱情,而是时间……”诗人接着感叹:人生如轮,大道如轨。这三十多首断断续续写成的散文诗,恰恰就是一种情绪经过沉淀后的作品。这其间能看到诗人的匠心独运,没有时间,就发酵不出这样的滋味。有一种诗是一气呵成的,清水出芙蓉,自然天成,何敬君的这组诗不属于此类,他处处能让读者感觉得诗人的力量,这些诗饱含情感却不泛滥,富有思想却不凝固,色彩绚丽却不凌乱,这一切没有匠心是不可能的。
顾随先生在论及中国古典诗歌时说道:“中国文字可表现两种风致:一、夷犹,二、锤炼。”夷犹之意出自《楚辞》“君不行其夷犹”之句,形容水中之凫悠然自得。《逝水年华》一些篇章是这样的,但更多的却是锤炼,它时时处处让读者感到一种富含弹性的张力,这就是诗歌语言的力量,是诗人匠心的体现。
对于诗歌我是门外汉,真要读懂这些诗可能属于痴人说梦,但喜欢阅读,能从中读出自己的一番心境,已经足够了。古人有言,诗无达诂,我就不强作解人了,只是把自己的一番痴想写出来就教于诗人和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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