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下,宽绰的海滩沐浴在晴光里,它绵延铺展,像金色的地毯,犹似美玉的纯净和柔腻。浮云低亸,远处的岛子是一抹青灰的虚影,轮廓的曲折就是两根短线。海鸥真是多,转来转去的,少有消停。东面百米外是个工厂,有条大船正在修理。
西面是礁滩,石身错列,曲直延展,直到密匝的野苇地里。我爬到一块几米高的礁面上取景,然后摊开画具再细致观察。有三条木船在那儿,随着波动悠然作摆,水面的天光映射在船的近侧,荡晃虚影,幻变玄纹,看上去亮花花的 。侣鸥盘旋,时近时远,还在前面作耍,逗情。
排浪翻卷,急急地向岸上涌来。触礁时溅势上举,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水沫四溅,湿气四散。我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就想记住澎湃的瞬间,就想画进我的画里。忽然,瀑水飞泄,哗地将我掀落,浸淹在回水流荡的碎石里。头顶上,鸥影徘徊,丢下两声叫,又直直地窜了。刚才还绵绵细语呢,看样子也受了惊,不过,它们灵动,活泛,哪像我呀!
咋办?不远处就有人家,看看能帮我吗?刚到门口,一位婆婆迎了出来,见此情形问道:“怎么弄得?”
“咳!沒小心。”
她到橱子里翻找可换的衣物。那几件都不合适,只好拿了一条特别肥大的裤子,穿上后裤腰到了胸口,系上腰带那就更难看了。这时,我想起了巴尔扎克,他的矮胖身材穿着肥大的外衣,人家笑他是大布袋和水桶。
婆婆用清水洗了脏衣便往晾绳上搭晒,我谢过了然后聊上几句。她家的房子紧靠父母的老宅,能够不时地看到会思念亲情。由她指点,我来到十米外的地方,这房子太旧了,我心里念叨。也就两间屋,顶上的草盖朽烂了,墙皮斑驳脱落,表面露出很多的草屑。门框弯曲,绺裂,门扇缺板,脱臼。铁皮样的铺首锈蚀变形,拴着一把老式的挂锁。窓户是木格子做的,断了两三根,用报纸糊着,早已脆折,泛黄,还耷拉着一块。从缝隙看进去黑乎乎的,天气虽热,可我的感觉冷怵不已。后面还有破房子,比较起来数他家的破。
我把老宅画了速写,又穿上她递来的干衣。待会,婆婆说:“净来些画画的,有人还把村里的漂亮姑娘娶走了,你不领一个?”
“呃,那不行,我还小,谢谢你的好意啦。”
告别后,我去了一个很大的场院,四周竖着标语牌,还有几张宣传画。水泥地上晾着很多的海货。在低矮的屋檐下蹲坐着一位中等身材的男人。见我来了,转过头问道:“干啥的?”
答:“画画的。”
待坐下便扯起话来。原先他是本地的水产局长,动乱的风暴把他掀翻,于是到了这儿看场院。
我问:“晒的是什么东西?”
“海米,上好的海米哩。”
“俺从未见过,好吃吗?”
“没见过?那就尝尝呗,自己拿。”
捡起几粒,嚼着,尝着。“有点咸,算了。”
“没关系,多吃几个吧。”
“不,不了不了,谢谢。”
“这可是好东西,吃不惯?”
刚才说话的功夫,我瞅了他几眼。这人五十上下吧,黝黑的方脸上布满了深浅交错的皱纹,像是未老先衰的样子。眉端紧蹙,直抵眼皮,恍惚的眼神里藏留馁气和狐疑,闪动时,那份不安和焦虑隐隐可见。
我探问:“他们为什么整你?”
“哎,说是走错了路。我想不通——更难理解——真荒唐!”
“你能说说吗?”
“不的——不了。”
他要离开,我恳切地让他留步,说:“你别走,我想给你画张画,做个纪念行不?”
他听了,回头说:“算了,有人画过我了。”
“是吗?”
“不瞒你说,给我画的漫画到处贴着呢。”
“漫画?呃——,我画的是速写,要留纪念,让你高兴高兴,好吗?”
“那——好吧。”他应了,声音略沉,络腮胡的短茬在嚅动中微起微落。都坐好了,我掏出速写笔在纸上画起来。画到一半拿了给他看,他连连说像,挺像,随之,脸上露出一丝甜笑。直到把画送他,我才觉得应该自己留一幅,请他再次配合画了第二张。这张速写我保留至今,旧了,黄了,却很平整。哎,不知他后来怎样,是更加窘困,还是平反了?或是恢复原职了?
岛子的北面横亘断崖,长满杂树和蔓草。接海的沙滩不算大,有十几条废弃的破船搁在那儿。有的斜卧,有的反扣,还有的剩留残廓,像吃完了鱼的锥刺和骨条。它们陷在沙土的秽影里,枯寂中不掩缭乱之相。我察看了每一处朽痕,难耐苦味搅肠。语迟迟,泪潸潸,即而绵然起吟:
步入群舟墓,心房已怆悲。
漂泊知路险,逐浪任花飞。
酒对接天处,歌呼纳网时。
沙鸥拍野岸,冷宇咽音低。
离开岛子的那一天,我走的很慢,深吸飘散的腥气,咀嚼难撩的涩味。喁喁冥合,慰我情痴,两只海鸥亮起彻空的细啁。咦?还是你们?我落水时……
我仰起头,呼喊著,它们忽而低旋,拎起我的心音飞走了。
身后,腥风频仍,涛声依旧。
原载轻博客12/29/2019 8:50: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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