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道:最近读到祈萌之先生《何曾有过“信仰荒芜”》一文,文章不长,内容庞杂,其中关于易中天先生与何广沪先生的评论与判断,因文章缺乏明确概念和事实依据及必要的逻辑论述,因而显得高深莫测,非我识见所能及,不便置喙。
裘真:这或许就是作者的一种特有写作“风格”和“学术”态度吧。我也看了这篇文章,文章批评何广沪先生的论述基本是一种个人好恶的陈述,不能算作是学术判断。比如,他在文章前面说:动词“信仰”的含义是信徒对信仰的绝对相信,实际上就是迷信;后面又说:何光沪把宗教与迷信连在一起说事,很成问题。真所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们可以就此展开一番讨论。
慕道:我正有此意,为了避免断章取义之嫌,也是为了尊重作者原意,我先把《何曾有过“信仰荒芜”》一文中关于这两个话题的内容抄录一番:
例如圣经里的“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广为人知。欧洲人真正读懂这句话,是在天文学家哥白尼发现了“日心说”以后:教会假上帝的名义,长期坚持天文学上的“地心说”。但是哥白尼发现的“日心说”推翻了“地心说”。于是欧洲人从圣经的“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的教诲中,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上帝并不管尘世的事,尘世的事由人类自己管理、自己解决。既然尘世最神圣的地方教会,都能因为不懂科学坚持了错误的观点;那么尘世所有领域的事务都应该由懂该事务的专家说了算。科学是科学家的事,任何非科学家的人利用权力对科学说三道四,都是不能接受的。发展经济应该是企业家(商人)的事,任何人借助权力参与发展经济都是不能接受的。例如国家干预市场必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些“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的道理适用于尘世所有的领域。
上述道理,便是著名的“哥白尼革命”的全部意义。“哥白尼革命”不仅促进了欧洲科学的大发展;“哥白尼革命”带来的专业分工思想,使欧洲工商业的效率、效益成数倍增长。于是专业分工,成为欧洲工商业发展史上一个具有重大进步意义的标志性概念。但是中国人懂得专业分工,已经是这个标志性概念问世二百年以后了。
“哥白尼革命”是欧洲人从科学知识中进一步读懂圣经的一个著名案例。所以那些研究宗教信仰的学者,仅仅局限在宗教信仰自身的研究中,那些宗教信徒仅仅捧读教义,都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提高自己的综合文化修养——在文理兼备的通识学习中,信徒才能真正深入信仰的天地聆听上帝的声音;研究宗教信仰的专家才能为宗教界、为世俗社会提供有价值的思想。
裘真:我先说一下直观感觉,文章提到欧洲人是在哥白尼发现了“日心说”之后,才读懂了圣经中“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这句话,明白了上帝不管尘世的事,尘世的事由人类自己管理的道理。这貌似是在陈述一个历史事实。既然是陈述事实,那就必须提供翔实的事实来源,似此单凭主观臆测是不行的;如果说这是自己在历史研究中的重大发现,则更需提供史料依据,而不是自己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慕道:是啊!这就是我坚持抄录作者原文的原因,我们下面的讨论就要基于事实,而不是信口开河。
裘真:讨论问题应该尊重作者,抄录一番是对的,这样不至于以偏概全,武断结论。那就,先让我们从哥白尼和“哥白尼革命”的话题谈起吧。
慕道:我还是先做一回文抄公,看看维基百科对这两个名词的解释。
关于“哥白尼革命”——
哥白尼革命是天文学领域的一大变革,指的是人们从原先以静止的地球为宇宙中心的认知(托勒密天体模型,即地心说)转变到以太阳为太阳系中心的日心说的认知。这场革命从哥白尼发表天体运行论开始,一直持续到艾萨克·牛顿时期。
哥白尼所做的天文学革命被称为哥白尼革命。 这场革命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天文学和科学领域。 它标志着世界思想和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关于哥白尼——
尼古拉斯·哥白尼(Nicolás Copernicus)出生于一个以商业为主的富裕家庭。但是,他在10岁时成为孤儿。由他的叔叔(按:一说舅舅)照顾他。 他叔叔是弗劳恩堡大教堂(Frauenburg Cathedral)和瓦米亚(Warmia)主教,他资助哥白尼学习文化,并引起了他对宇宙的好奇。1491年,叔叔让他进入了克拉科夫大学。他在那里取得很大进步,然后继续前往博洛尼亚完成培训。他参加了法律课程,并受到意大利人文主义的教育。当时的人文主义对他起到决定性作用,由此他被启发发展了以太阳为中心的理论。他叔叔于1512年去世。哥白尼则继续在规范的教会职位上工作。
他是在1507年第一次阐述日心说。这一理论不同于人们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即所有行星,包括太阳,都围绕着地球旋转。后来,他完成了一部伟大的著作,彻底改变了天文学领域。可因害怕被批评,他从来没有考虑出版自己的著作。直到一位新教天文学家的介入,该出版物得以传播。
裘真:维基百科的解释应该是很权威的。据我了解,国内清华大学的吴国盛教授是科学史专家,他是《哥白尼革命——西方思想发展中的行星天文学》一书的主要译者,这部名著的作者是托马斯·塞缪尔·库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年7月18日—1996年6月17日),吴国盛先生认为,库恩于1957年出版的这部影响巨大的科学哲学著作其实是一部先导性历史著作。吴国盛曾写过一篇文章《迷人的哥白尼》,就是借推介《哥白尼革命》一书,相应地使得“哥白尼革命”这个命题得到清晰。为了准确起见,我也做一下文字搬运工。
吴国盛介绍:库恩认为,导致哥白尼抛弃地心说而提出日心说的,是复杂多样的历史原因和时代文化背景。首先,自古代以来就存在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希腊物理传统(宇宙论传统)和以托勒密为代表的希腊化数学传统(天文学传统)的对立和差异。亚里士多德采纳的是他那个时代流行的同心球模型,而托勒密引入的本轮—均轮模型与之有明显的冲突。数学传统的目标是拯救现象,也就是模拟和预测天象,并不关心天界的实际物理构造,并不一定要求与既有的物理学理论完全适应。哥白尼明知日心说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世界图景有尖锐的冲突,但他仍然可以援引物理—数学这一古老的双轨制来为自己辩护壮胆。他在《天球运行论》致教皇的献词里特别提到“数学是为数学家而写的”,强调的就是,自己属于自古以来的数学/天文学传统,可以自由地构想宇宙体系而不受到责难。
其次,哥白尼生活的年代对古代思想的怀疑和批评渐成风气。唯名论经院哲学家高举上帝全能的旗帜,对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所设置的种种“不可能”(不存在真空、没有外力的维持不可能运动等)进行试探性挑战。哥伦布远航抵达美洲,表明托勒密的地理学存在着严重的错误。天主教会沿用了一千多年的儒略历存在严重误差、亟待修正,是当时教会内部的共识。哥白尼能够提出颠覆性的日心说来取代地心说,与这个质疑和批评的时代风尚有关。
再次,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复兴的新柏拉图主义相信自然的数学简单性、崇拜太阳,对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有直接的影响。哥白尼明确表示,托勒密体系是一个怪物,各部分之间不够协调统一……简单说来,托勒密体系很不美,不符合希腊人的审美理想。……(因此)日心说并不是观测引导的结果,而是审美引导的结果,这样一来,哥白尼学说的命运就远不是今人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慕道:从吴国盛教授的介绍看,库恩的《哥白尼革命》不仅预演了他后来的“科学革命”叙事,而且为评价哥白尼日心说的历史地位提供了一个经典表述。
裘真:别急,关于“哥白尼革命”的话题精彩还在继续呢。时间又过了半个多世纪,哥白尼研究界再次刷新了对哥白尼的认识。2011年,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历史系教授罗伯特·韦斯特曼(Robert Westman)出版了《哥白尼问题——占星预言、怀疑主义与天体秩序》,对库恩的“哥白尼叙事”进行了解构。
慕道:韦斯特曼的《哥白尼问题》又是怎样聚焦的?
裘真:《哥白尼问题》是一部长达一百万字(中文)的鸿篇巨制,它更多采纳人类学方法,深入调查从哥白尼到牛顿两百多年间数十位相关人物的著作、言论和社会关系。他认为理解哥白尼日心说的提出和接受,必须考虑占星术这一条线索。此前的哥白尼研究者们都或多或少忽视了占星术在十五、十六和十七世纪的重要性,因而必然无法充分理解哥白尼的故事。
慕道:哥白尼和占星术还有瓜葛?真是匪夷所思啊!这好像说一个顶级科学家迷信巫术一样不可思议!
裘真:是啊,二十世纪的哥白尼叙事,包括库恩在内,都掩盖了占星术这条线索,回避了这个所谓的“哥白尼问题”。其原因是人们在哥白尼的传世作品中从来没有看到与占星术相关的文字。此前的学者正是因此而断定哥白尼是那个年代一股拒绝占星术的清流。韦斯特曼解释说,哥白尼之所以没有在《天球运行论》中谈论占星术,那是因为遵循自托勒密以来严格区分天文学写作和占星术写作的传统。实际上,在博洛尼亚求学时期,通过诺瓦拉,哥白尼已经非常熟悉占星圈子的动向。哥白尼真正的学生和传人雷蒂库斯是相信并且从事占星术的。《天球运行论》书名中的“revolution”(运转)也显示了与占星术的联系,因为“之前从未有过天文学作者将revolution概念与天球并置”。
慕道:原来如此。看来科学史上很多公案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看得更清楚。
裘真:还真是这样,比如“哥白尼革命”这个概念就是很晚才出现的。韦斯特曼认为,整个十六世纪甚至十七世纪都根本不存在“支持哥白尼”和“反对哥白尼”两军对垒的清晰阵营,甚至连“哥白尼主义”(Copernicanism)这个概念也是十九世纪才出现的。因此,根本就不存在“哥白尼革命”这种整体性的概念。
慕道:您说到这里,我想起曾看过的清华大学科学史副教授胡翌霖的《科学史讲稿》来,他讲道:“究竟什么是科学革命,乃至于,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场科学革命,是颇具争议的问题。”他认为,近代科学家许多据说是革命性的成就,其实在中世纪经院哲学那里早有基础,放大来看历史细节,会发现每一项新发现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真颠覆了我曾经以为的“史实”。
裘真:所谓“革命”(revolution)一词最初的意思就是旋转,到十七、十八世纪,才被逐渐用于表达一场政治颠覆运动或一次颠覆性的科学发现。在二十世纪,科学史家才开始明确使用“科学革命”这个概念。广义上的科学革命概念,是由著名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发展起来的。库恩有意识地运用“革命”一词,他指出,这个词之所以对我们理解科学史有帮助,是出于它能够建立一种与“政治革命”概念的类比。他认为,一场科学革命的前因后果和发展过程,与一场政治革命非常像。这个类比提示了科学革命的最终胜出者往往不是因为它更“科学”,而是要诉诸复杂的社会心理环境。事实上,革命中的各派别都会提出自己的一套规范,各自有判定什么更加科学的标准,但没有一套超越于所有标准的标准来衡量哪一个标准更标准。除非我们站在今天的视角去衡量几百年前的历史,我们可以说哥白尼因为比托勒密更正确或更科学所以胜出了,但这里的更正确和更科学使用的是我们今天的科学标准,这套标准既不是托勒密的,也不是哥白尼的,而是我们的,因此我们仿佛可以在他们二者之间作出一个客观的裁决,但其实无非出于我们的视角。在当时,这种马后炮的标尺是不存在的,哥白尼体系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靠的还真是“唤起民众的技巧”。
慕道:从传记中可以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哥白尼在博洛尼亚大学期间接触到了一些毕达哥拉斯主义或柏拉图主义的天文学家,就开始研究天文学,在1514年左右,他就写下了一份思想概要提出日心体系的构想,在《天球运行论》出版之前,他的思想早已在一定范围内流传,许多人都期待他尽快拿出完整版本,但他一直拖延。1515年,教会向哥白尼征询对改历的意见,哥白尼回复说首先需要更精确地测量太阳年的长度,而这需要一套更完善的天文学体系。到1533年,教皇的私人秘书向教皇和一些红衣主教转述了哥白尼体系的设想,教皇克雷芒七世听了很高兴,一位红衣主教舍恩贝格写信给哥白尼说“我听说您主张地球在运动;太阳的位置最低,因而是宇宙的中心,还听说您为这一套天文学体系给出了说明,因此我强烈恳请您让学界知晓您的发现。”1538年维滕贝格大学慕名派了一个年轻的天文学家来向哥白尼求学,反响很好,哥白尼终于同意把著作委托给这个年轻人出版,最后这部书就由这位路德宗牧师奥西安德尔接手,在1543年正式出版,据说哥白尼临终前才看到。
裘真:当时哥白尼之所以如此拖延出书,显然不是受到什么宗教当局的阻挠之类,主要是他自己性格比较保守,总害怕自己的学说显得太新,别人接受不了。不过在《天球运行论》传播出去之后,最初并没有引起多少批评,因为最初接触到《天球运行论》的主要是技术性很强的天文学家圈子,当然他们大多数不相信日心说,但仍然欣赏哥白尼,因为哥白尼表现出不亚于托勒密的高超的数学技巧。比如,莱茵霍尔顿一方面拒绝地球的运动,另一方面又利用哥白尼的数学工具编制了《普鲁士星表》。最后1582年发布的新历“格里高利历”(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公历)就是参考普鲁士星表制定的,这间接推动了哥白尼体系的流传。直到1610年,由于哥白尼理论的影响日渐扩大,以及新教的压力,罗马教皇才把日心说列为异端,1616年才把《天球运行论》列为禁书的。
慕道:据说《天球运行论》的出版者奥西安德尔在不署名的情况下悄悄添加了序言,他给日心说按上了一个“工具主义”的声明:“这些假说无须为真,甚至也并不一定的可能的;只要它们能够提供一套与观测相符的计算方法,那就足够了——谁也不要指望能从天文学中得到任何确定的东西,因为天文学提供不出来这样的东西。他也不该把为了其他目的而提出的想法当作真理,以便在离开这项研究时比刚刚开始进行研究时更加愚蠢。”但这显然不是哥白尼本人的态度,因为哥白尼本人在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对日心说真理性的追求,以至于开普勒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就断定这篇愚蠢的序言是伪造的。
裘真:这很能说明一个问题,即哥白尼的日心说不是为了挑战“真理”而是为了寻求“真理”,他甚至认为托勒密的最大问题就在于放弃了柏拉图拯救现象的理想,使用丑陋的数学工具,却不关心真理。哥白尼感叹说,神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如果不是为了让我们努力变得更像神,又是为了什么呢?但那么多年来天文学家依然未能对这个世界机器的运动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明,而这个机器乃是一切工匠中最好、最精确的那一位为我们创造的。哥白尼进而说道,“哲学家试图凭借上帝所允许的理性寻求真理,我将在上帝的帮助下推进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这种对人类理性能力的强大信心,这种寻求真理的新态度,是哥白尼和之后的现代科学家有别于中世纪和阿拉伯学者的地方。
慕道:由此可见,在科学史上,关于哥白尼革命的接受一定也有一个过程的。
裘真:是的。欧洲学界对哥白尼理论的接受分两个方面,一方面一些人不接受日心说,但欣赏并借用其数学工具。另一方面,是对日心说的某种“不讲道理”的接受,许多人可能压根没有能力消化哥白尼体系的技术细节,但只是强行鼓吹它。就好比纳粹为了鼓吹自己的政治理念,强行借用达尔文进化论。在当时也有这样的情况,典型的就是布鲁诺,上次提到过,布鲁诺就是一个宗教异端,他崇拜太阳,崇拜魔法,反对三位一体学说,认为耶稣基督不是什么圣子,而是一个魔法师,他的神迹无非是魔法,这些法术我也可以有。他虽然鼓吹哥白尼,但在当时就不受人待见,被别人指责为根本不懂哥白尼。他自己也经常鄙视数学,恐怕远远不能掌握哥白尼体系的技术细节。最后布鲁诺在1600年被教会处以火刑,名义上的原因当然是宗教异端(这不冤枉),更直接的原因还是政治性的,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无论如何与他鼓吹哥白尼学说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知道哥白尼也是在10年后才被列为异端的。
慕道:谈了那么多,我觉得祈萌之先生“著名的‘哥白尼革命’的全部意义”距离真实的“哥白尼革命”似乎越来越远!
裘真:的确如此,我们掌握得也很有限,即便通过这有限的事实也觉得离祈萌之先生的结论越离越远,如此看来,不是祈萌之先生的结论有问题,就是历史给我们提供的事实有问题。事实毕竟就在那里,而结论却不一定得出哪一种。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多从事实里面获得资讯,至于结论,且需要慢慢去思考呢。关于“哥白尼革命”的话题就到这里吧。下次,我们进行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
慕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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