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太纯粹的名词,太挑剔的形容词。无论是地理学还是血统论,无论从哪个方面论证,故乡都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故乡之外的第二故乡,则完全仰仗个体生命与“新地方”的彼此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二故乡才是更接近命运的地方,它负责存在。
青岛是肖瑶的第二故乡。2001年她从新疆来到这里,已经“存在”了十六年。存在的方式包括做媒体,拍纪录片,还出版了两本书:《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写的是"在写字楼永远遇不到的人”;《青春做伴好还乡》,写的是“高跟鞋走不到的路”。中间也曾经历商海,最终敌不过一颗文艺的心,就像她自我调侃的那样,“此生也就只能干点儿与文字打交道的事儿啦。”十六年前,青岛电视台要创办一档新栏目,缺少编导。肖瑶的大学专业恰是电视文艺编导,又在家乡的新疆电视台干了三年,算是有学历,有经历——当然,更靠谱的是,青岛台新栏目的制片人也是新疆人,他回家乡的电视台物色编导,肖瑶便跟着老乡来到了之前从来没有了解过、也从来都没有向往过的青岛。
喜欢上青岛,却很快。从肖瑶遇见海边的第一个春天开始。
新疆几乎只有冬夏两季,而四月的海边,春风裹挟着海雾上岸,她第一次在春天看到了满树樱花以及人行道上的落英缤纷。接下来,她又经历了秋天的高远。当她在深秋里穿着薄风衣和小短裙走过银杏树的灿黄,一个计较画面感的电视文艺编导沉醉了。
喜欢一个地方还包括臣服于它的食物。新疆长大的肖瑶不喜羊肉,对于青岛海货的热情却不输任何一个土著。可以说,这个异乡没有让肖瑶经历任何排斥期和适应期,就决定老死于此。
之后的十多年,由于行业特点,她曾经有过几次去北京发展的机会,当所有“可去”和“不可去”的选择并置于眼前时,最终都被一条“我要留在青岛”给取代了。
“真的说融入,却也很难。后来我想,我们这一代离开故乡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纠结——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改不了口音,没有从小学一起长大的同学;对这里的风俗,你可以学习了解,却永远也不是自己的,因为你没有穿过波螺油子跑去上学的经历,也不曾在海边礁石上生吃过海蛎子,所以你没法和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聊到某些城市过往时,击掌称快,默契一笑……”若矫情起来,在这个已经定居多年的城市,肖瑶仍能照见自己的异乡底质。而回到所谓的故乡,她没有身份,只剩故人,相聚时除了聊聊过去,就再也没有共同的现在,更不消说未来。发小们像欢迎客人一样欢迎她回家,然后不停地打听她在青岛的情况,并关切地问她“几时走”。
相当长的时间里,肖瑶以为骨血里的故乡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印记和意义了。直到2015年,因为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她在新疆待了147天,行程22000公里,走过新疆15个地州,采访拍摄十多个民族的一百多个人物,记录了70多个故事——她离开故乡之后的这次回访,所有奔走、遇见,一切体验、感动,比她之前的切身生活放大了无数倍,她忽然乡愁决堤——“总有一个地方,能把我埋葬得安详,浮出我的故乡,旧日的模样,白云白花白房,一汪静谧的海洋,一片纯净的荒凉……”
“故乡”已然是肖瑶终生无法忽略的命题,在路上的感觉也被她以寻访的方式无穷放大。在新疆,她费尽千辛万苦,直取沙漠腹地康拉克湖。在西双版纳,她前往茶马古道和不为人知的“初制所”。在亚丁,她骑在马上,默默地望着满面风霜的牵马老者。在大理,她走走停停,细细打量田埂上的挑着竹筐的农人……寻访,是纪录片导演的职业习惯,是肖瑶的创作灵感所在,但又何尝不是她的放大版乡愁,是她对所有异乡人的尊重与敬畏。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青春做伴好还乡。因为在行走中读懂了时间,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群体,陌生人的历史,她会突然地心生悲喜——那是一种比照自我的心迹与足迹之后的感动。
插图:阿占
私聊
阿占:你如何理解乡愁。
肖瑶:我们不会永远年轻,不会永远热泪盈眶,却依然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怀有乡愁。乡愁即爱。
阿占:喜欢你活得越发明透了。
肖瑶:至少我愈加懂得了,人生苦痛无法避免,亦不耽误我继续爱人和被爱;或者我还能偶尔任性,犯点儿无关大局的错,丢几次无伤大雅的丑,至少我还有机会重新轻装上路,学会和接受“人生无常”这件事。
阿占:微信朋友圈曾有一句刷屏的话,“我愿用所有跟你相换到17岁”。可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17岁》。
肖瑶:如果给我一个回到17岁的机会,我选择不回去。从少年不知愁滋味,到可以自如地任愁绪尽数散去,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很多年。事到如今,至少我还没有倒下,也还算没有跑偏。至于其他,所谓荣华花间露,悲喜草上霜,你认为这是假装硬朗的烂鸡汤,我却觉得它是世事真相,无可辩驳。刘嘉玲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觉得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年龄阶段……”大概并不是美人迟暮的嘴硬或自我安慰。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把每一天都过成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这不是不知羞耻的瞎励志,而是可度一切苦厄的真智慧。
《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
2023.6.7 A8 版转载自阿占著《私聊》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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