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儿子小文傍晚回到家，有点垂头丧气地将这件事告诉给父亲陈念文时，送完外卖刚回到家的陈念文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
“你说什么，准考证丢了？”
小文不吱声。陈念文看着儿子脸上的神情，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居然还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一股无名业火即刻从心头涌了出来。明天就高考了，这小子怎么在这节骨眼上掉链子！
“在哪丢的？”陈念文语气急切地问道。
“不知道呢，看考场的时候还在呢。回来的路上就不见了。身份证还好好的在呢。”小文小声说。
小文走出校园大概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手里提着的装有身份证准考证的小塑料袋不小心落在地上，等他捡起来时，随意往里面翻了翻，忽然就发现准考证不见了。
“那你没去找？——有没有联系班主任？”陈念文的心一时像油锅里的蚂蚁在翻爬。
“路上、学校都找过了，没找着。”小文低头，依旧小声地，“跟班主任联系过了，她说她会向考试院报告，明天也会提前跟主考官讲明情况，让我不用急，会争取让我正常进考场。”
陈念文怔了一下，想起什么，说：“走，我跟你一道过去找准考证！”
小文有点不乐意的样子：“爸，我不想去，我都找过了。”
放在以往，陈念文肯定要劈头盖脸骂过去。可是小文明天高考，陈念文不敢教训儿子以免影响他心情，于是强压着胸中的焦虑，说：“找一遍就能找着？我们再去找一遍！”
小文只好跟着陈念文一道下楼。陈念文的妻子吴丽正巧下班回来刚进楼道。
“都到饭点时间了你爷俩要去哪？”
小文刚要张口说准考证的事，陈念文向儿子递了个眼色止住他，对妻子道：“你把饭菜先做好，我们出去下就回来。”
下了楼，陈念文推上那个每天要骑着它送外卖的电动车，让儿子戴上头盔，道：“这事先别跟你妈说，省得她焦急。——你在哪发现不见了的，我们从那开始重新找一遍。”
学校离家骑电动车过去就刻把来钟的时间。父子俩在发现准考证不见的地方停下来，目光在地上四处搜寻。准考证就一张薄薄的纸片，就算真在这里掉了，也早不见踪影了。
“再去学校找一遍。”陈念文有些焦急地催促儿子。儿子小文这时显然根本不抱希望了，只是象征性地配合一下父亲。
他们一路找一路走到了学校门口。校门口已贴了封条，不让外人进了。
陈念文支好电动车，走到校门口保卫处。先前他来过很多回校门口送外卖，跟校门口的某个保安还挺熟。那保安知道陈念文有个儿子在这里读书，而且知道他儿子成绩还很不错。
“嗨，这么晚来这干什么？”那位和陈念文熟识的保安微笑着问他们。
陈念文往校园里面瞅了瞅：“考场就封了？”
“是啊，都啥时候了，里面早没人了。”那保安说。
陈念文不想和保安说儿子掉准考证的事，也觉得没必要多耽搁时间在这里，于是对保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接着和儿子掉转了头。
陈念文推着电动车走到距保卫处较远些的位置，拿出手机给儿子班主任打去了电话。班主任的电话很快接通，告知给陈念文的和给小文的话语基本一致，说会争取小文正常进考场。
还只是争取！尽管班主任老师好一番安慰，挂了电话的陈念文一颗心仍旧悬着。路边的街灯开始亮了起来。陈念文正准备打道回府，蓦地看见前面地上有张白白的纸片，仿佛就是儿子的准考证。他心头忽的掠过一阵小惊喜，疾步走上前去弯下腰，却发现那只是张废纸片。
浓重的失望席卷而来，陈念文都忘了是怎样骑上电动车，载着小文回到小区楼下，又怎样摘下头盔锁好车，一步步走向楼道走进家里的。他的脑海悬着巨大的疑问，儿子的准考证这会正躺在哪个角落呢？
家里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
“明天高考了，你跟小文这么晚跑去哪了？”吴丽对陈念文抱怨道。
陈念文一时语塞，只好低头不作答。原本多少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妻子对自己的各种抱怨数落。而抱怨数落的源头无非是他不会赚钱，不能给他们母子更好的物质生活。
“爸刚带我出去散散心。”小文显得有点无所谓的样子。他对明天正常进入考场好像自信满满。
陈念文尽量显得不那么忧心忡忡，可是丰盛的饭菜吃到嘴里仍有点食不甘味。他不想妻子看出端倪，努力地扒着饭。
饭后三人在客厅看了会电视，吴丽对儿子道：“小文啊，把明天要带进考场的身份证准考证都检查一遍，别出岔子。”
小文瞟了陈念文一眼，陈念文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接着他对小文说：“没事早点洗澡休息吧。”
小文洗完澡回自己卧室了。吴丽接着也洗澡上床了。明天的高考，夫妻二人双双请了假，吴丽负责在家做饭菜，陈念文负责陪考。
陈念文最后一个走进浴室。平常他冲凉最多十来分钟就好了，可是今天他花费了半个来小时。他努力想要让身体在淋浴的冲击感中让精神也跟着平复。
一会吴丽过来敲门：“你咋洗这么久？不睡觉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陈念文在浴室里答着。他丝毫不奇怪妻子的敲门。有时他在家里如厕久一点，吴丽也常常会敲卫生间的门，然后来上一句：“你这是掉厕所里了还是便秘了？”
陈念文从浴室里出来，吴丽已重新躺床上睡着了。陈念文摸到床上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准考证的事像块巨石压在他的心里。他怕吵醒妻子，索性悄悄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摸索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四周黑黢黢静悄悄的。儿子的鼻息声和妻子的鼾声从两个卧室不时地传向客厅。陈念文在沙发上静静坐着。他想抽根烟，在黑暗里立起身时，才陡然想起自己戒烟已经多年，家里早干净得连根烟蒂都找不到了。早先他抽烟的时候，吴丽对他数落得更勤：“你不看看自己什么家境，还天天抽烟，我看这家早晚被你抽光！”那时陈念文还时常讨好着说：“我每天才抽五六根，跟人家比起来，真的不多！”吴丽会以更高分贝的嗓音回道：“跟人家比？你还好意思说跟人家比？你有人家赚得多，你也尽可以抽去！”
后来陈念文偶尔背着妻子抽几根，再后来他终于狠下心不抽了。他的生活里抽烟的一点小乐趣都戒了，剩下的只有每天在外面没完没了的工作和在家里妻子没完没了的各种抱怨。好在，他还有个争气的儿子，有个每次考试都能令他骄傲的儿子。是的，小文自念初中以后成绩一直在班上前几名，升入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后在校排名就没下过前十。陈念文自己没多少文化，为了供儿子读书，每天风吹日晒雨淋地奔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而丝毫不觉辛苦。儿子是他的希望，他的骄傲，是他疲惫生活里唯一的信念与支撑。可，老天不是给自己开玩笑吗？为什么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儿子的准考证会掉了？它掉在了哪个犄角旮旯呢？为什么这万分之一的不幸概率偏偏在自己儿子身上发生？难道老天给了自己一个优秀的儿子，却又要恶作剧地用这种方式摧毁儿子的前程吗？
陈念文在黑暗里立起身呆立了良久，复又在沙发上坐下。他在黑暗中身体前倾坐着，脑袋越来越沉，耳朵里一片嘤嘤嗡嗡的声响。又是良久，他才身体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脑袋都如千钧般沉重。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儿子走进客厅，晃着准考证对他说：“爸，准考证在这呢！”陈念文窃喜，说：“拿过来我看看！”
他伸手去触摸那准考证，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原来刚靠在沙发上做了个梦。醒来客厅仍是一片黑暗，天还没亮。他明白自己并未睡着多久。心神的沉重与疲惫重新压迫困扰着他，准考证像是个刑具桎梏着他的所有意识。这么多年来，儿子的前程与未来已成了自己生活的原动力。儿子一旦考试不顺，他的天就要塌了。
陈念文像根木雕般就那样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坐到天亮。直到儿子小文一早起来上卫生间，看到他竟坐在客厅里。
“爸！”小文一脸的吃惊看着他，“你眼睛怎么了？”
陈念文有点错愕地立起身，走到卫生间镜子前一看，他的两只眼睛周围各一大圈青紫色，俨然熊猫眼了。不只是眼睛，两颊之间的颧骨也似一夜之间凸出了许多。
小文意识到父亲一夜未睡，说：“爸，老师说了不用担心，没事的！”
听到声响的吴丽也醒了过来，走近前，看见陈念文一夜间消瘦了许多，两眼黑眼圈严重，惊慌地问：“老陈，你昨晚这是跟谁干架了？”
“没有、没有！”陈念文拧开水龙头，不停用手冲洗着眼睛，试图把自己的黑眼圈冲洗掉。
吴丽担心陈念文身体这样子骑电动车不便，让父子俩吃过早餐打车去考场。
校外早已人山人海。聪明的商家免费提供了好些打了广告的遮阳伞和小塑料椅在考场外的空地，以供陪考的家长在此纳凉。
小文很快随着人流进入考场了，陈念文一颗心悬着，眼瞅着小文的背影消失在密密挨挨的考生人流里，方才在遮阳伞下找到一个小塑料椅坐了下来。
陈念文环顾着遮阳伞下三三两两坐一起的家长，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一言不发，却极少有像自己这样忧心忡忡的。他想起再跟小文班主任打个电话，拨过去却提示已关机。
陈念文又开始不安起来，不知道这会小文走进考场那边的情况会怎么样。他“腾”地从小塑料椅上站了起来，急急走到校门口的栅栏前往里瞅。他只看到校园里绿色的草坪、茂盛的树木和庄严的教学楼，还有仍在往考场走着的三三两两的考生。
他又重新回到先前的遮阳伞下来，可是他的那个位置已被别的家长坐了。反正也坐不安稳，他索性又回到校门口的栅栏旁，一直往里瞅着，直到长长的考试铃声响过。
陈念文的心这会“咚咚”直跳。他环顾着周遭仍在或谈笑风生或一言不发的各类表情的家长，觉得这太太平平的陪考场面竟隐藏着无限的风险与动荡，仿佛一场随时到来的风暴就要掀翻他的生命。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六月的阳光直晃晃地照射着他站在栅栏前的身影，让他额头沁出汗珠的同时内心也承受着炽烈的灼烤。他承受着这一分一秒时光的缓煎慢熬，脑海反复不断升腾着这个问题：准考证和身份证是进入考场开考前就要查看的。如果儿子因没有准考证不能参加，他会被赶出来……那这会可能就要被赶出来了……
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儿子小文在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他一无所知。考场外的大门紧闭着。紧闭着的大门内仍绿草如茵，树木茂盛，却阒无一人。陈念文的心虽悬着，但终于渐渐不如先前跳得那么厉害了。四十分钟过后，他从大门的铁栅栏旁转过身。满眼的遮阳伞，满眼的陪考人员。他瞅见某个遮阳伞下有个空位，于是走过去坐了下来。这会他才发觉自己双腿有些麻了。一位陪考的家长示意他把塑料椅子往里挪一挪，说阴凉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眼睛这是……”陪考的家长看着他的熊猫眼，有心想和他闲聊。
他没心情，点头“嗯”了一声敷衍过去，将脸瞅向别处。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终于，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遮阳伞下的陪考家长群开始骚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校门已打开，考完的学子一个个从里面出来。陪考的家长自发地站列成两排，中间形成一条通道。陈念文故作冷静地坐在小塑料椅上不动，目光却忙不迭地向那条通道一个个走出来的考生张望。
“爸，你坐这里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陈念文的后背响起。
陈念文回过头，是儿子小文。他忙起身。
“怎么样？”他说。
“哦，你是说准考证吗？就掉在考场，我一进去就看见了。不过就掉了也没事，我还没进考场班主任已在那，跟我说已向主考官报告了这事，可以先去考回头再来补办。”
陈念文不停地点头“哦哦”着，抚着儿子的肩，心里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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