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柳平时不大说话,人老实,班上和他熟的几个玩伴,都找他补鞋——因为曲柳会这门手艺,他好像说过,谁的鞋破了也得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也是,那个年代家家穷得一塌糊涂,我们皮孩子上蹿下跳,太费鞋了,都是蓬头垢面,哪有钱买新鞋?坚持一天是一天。再说艰苦奋斗的革命口号,还有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大标语,满大街都是,老百姓过苦日子深入骨髓,既迫不得已也是习惯。
曲柳忙得要命,总是有人找他,不是提溜着一双破鞋,就是顶着一头乱发——忘了介绍,心灵手巧的曲柳还会理发,他说过,谁有那么多钱去理发店理发?能省一个是一个吧!于是找他理发的又围了上来。
哎吆,把个老木头忙的,放下锤子钉子,又拿起推子剪子,关键是他白忙活,没人给他钱,他都是义务劳动,等于学雷锋做好事,人们嘴上感激不迭,调头就忘。也许对大人就不一样了,孩子的劳动不大值钱。
当然有赞助的,铁路宿舍善良的邻居们有的给曲柳一把剪刀,有的送来一些废轮胎胶皮。李大爷把一块白布铰了个窟窿,变成理发用的罩布,剃完头一抖,头发渣子都掉在了地上。
曲柳欲罢不能,慢慢地有些招架不住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宿舍那么多邻居,老木头不好意思说什么,他爹经常在屋里喊:小兔崽子,整天忙活什么?不给家里干活,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曲柳虽然跟我们挺好,但他不大参加我们的活动,我们踢足球,练拳击,还在小屋里蒙上窗听唱片,这个时候曲柳总是在补鞋或者给人理发。可笑的是,我们踢球时鞋破了,第一句话就是“没事,找老木头!”
我想起班上一个伙计,铁路东宿舍的,和老木头性格差不多,闷不出的,学校里打扫卫生,我们擦玻璃都用破布沾水胡乱抹几下,他却用纸慢慢地从里到外,把窗玻璃擦的铮明瓦亮,后来老师总是把擦玻璃的活儿交给他,经常是我们放学到家半天了,他还在教室里忙活,慢工出细活出好活啊。
任劳任怨的曲柳一直是我们班和宿舍里的业余鞋匠、理发师,好像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时间长了天经地义,好像勤劳是一些特定人——尤其是老实人摘不下的勋章,长在手上的茧子。谁也没觉察这事不正常。
一次曲柳给人家补鞋,锥子攮鞋底不知怎么把指头攮了个眼,老木头疼得嗷嗷叫,结果被从屋里窜出来的老爹一巴掌呼在头上,叫你逞能!囔,扎破手了吧?下贱的东西!
老木头的妈妈,我们尊敬的柳阿姨有些生气地说:“老头子,你凶什么!毛主席说了要斗私批修,咱孩子是助人为乐,做好人好事,该表扬啊!”
曲柳手负伤,那些等他修理的破鞋在他院子里积攒成了堆。好多人顶着一头乱毛,推门问,老木头,不给剪剪?
曲柳他爹气呼呼地说上理发店去!俺儿那手还包着绷带呢!
来人倔哒倔哒走了。
有人不高兴了,有人还骂骂咧咧,操,不就是会补个鞋,能剪个头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差那俩钱儿!
出力不讨好,一点不假,近似的还有鞭打快牛,奖懒罚勤。我现在回想,社会上劳动分配甚至包括福利,与水相近,水往低处流嘛,能喝的早被人抢了,谁见到福利也不会放过,可是那些脏水呢,人们唯恐躲避不及,最后就流到了洼地。恐怕老木头就是最大的水坑。他自己挖的,也算自作自受吧。
我还惭愧地想起自己婚后多年佯装笨手笨脚不会做饭,把厨房的活儿很自然地推给了妻子。能哭的孩子多吃奶,耍赖的孩子更沾光,或者说哭穷的人能攒下钱。
其实我在心里一直有些钦佩曲柳,真正的老黄牛啊,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同时也有些为他鸣不平,他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并不欠谁的,凭什么!
如果放到现在,凭曲柳的手艺和付出,开个门店,或者摆个地摊,有可能早发了。可怜的老木头生不逢时,文革时期“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牺牲品比比皆是,他怎么能独善其身?谁也跑不了。
后来曲柳指头好了,他只偷偷地给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把头剪了剪,破鞋是不补了,他说攥不住锥子。
我在平安一小上学时,老师与我们几个同学合影。我个子最高在中间
堆在他家院子里的那些破鞋臭鞋,他一再让人们拿回去。一些老邻居可能看出没指望了,讪讪地把鞋取走了。
还有一些鞋不知道是太破烂,还是主人忘了,一直放在那里,一场大雨过后,被冲到他家门边的排水明沟里,零零散散剩下几只,左右不对称,那些鞋越来越破,越来越脏。
我私下问曲柳,说老木头你学什么不好,学补鞋干什么?还有剪头,都是给人出力的,有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好长时间不做声,搓揉着满是茧子的手,说,当初是为自己省钱,后来挡不住了,惹火烧身,你别跟外人说,其实,当时我扎破手,是故意的……
2020.7.28.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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