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的阅历从它的现状可见一斑。潭城用“大樟”而不用“老樟”“古樟”“巨樟”称呼它,一方面似乎取自其杈曲枝翘笼天盖地的神韵,一方面出自居民代代相延的生活习惯。只要说“大樟树”,听的人即心领神会,比说“水南市场”等地名确凿明了,同时通俗顺嘴。大樟因为自己的历史成了地理标志,并且介入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有理由相信,起初的五百年是大樟的青少年时期,扎根的地方水南,即麻阳溪南岸,因为是建阳古城的附城而非闹市,所以空间开阔,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姿态生长,在主干三米高处分蘖大杈,估计不少于十根,向四方伸展,主杈上再分斜杈,层层叠叠,有至无穷之感,鼎盛时耸逾三十米,冠幅达百米,若非大雨,无法击穿浓密枝叶,路过的古人收伞而仰望,此刻落到他们脸面的不是雨水,是阵阵樟香。大樟用最短的时间长成了一方风物。
进入壮年以后,除了继续登高和展翼,便是壮大自己。它的目标也许是让胸径超过十米,但最终没能实现,却在努力接近中。它清楚自己不能呼风唤雨改变世事,只好贮藏时光并让世事成为过往。这是它聪慧之处。它的智慧大都来自自然,出自天赐,而非刻意为之。这一点古人今人尚无法能模仿。虽然在永恒面前大樟的存在也是个瞬间,但在人面前,它似乎已经接近永恒,令人羡慕。它越来越清楚自己的体内孕育了文化,至少是个文化的象征。
大樟没想到它也有老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它失去记忆了,树荫下走过的历朝历代的人们也不曾记载。也许从身体收缩的那一年开始,但我想它不会愿意承认这一点。每年,几乎每时每刻,它都努力发芽。有一点它很肯定,它茂盛的生长打扰或影响了人类的需求。路边盖楼房,一根或两根大杈被砍掉,只剩一小截,像断腿或断臂。伸向路面的几根大杈子垂得太低,这是它刻意营造的形态,十分壮美,但因影响车辆行驶,也必须锯掉……总之大樟在老年时期忍受了额外的疼痛。如无意外,此类疼痛还将继续。
我眼前的大樟是缩水后的大樟,所幸主体还在,不失其“大”。粗略数数,被砍掉的枝杈二十条不止,疤痕成为它阅历的一部分,与风风雨雨的千余年时光一起组成了它珍贵的记忆。它浑身积满浓厚的苔藓,像穿一身墨绿的衣服,当然,它不需要以此抵挡瘴疠和寒暑。大樟树枝杈间寄生很多蕨类和不知名的植物,其中一粒梧桐的种子不知从何处来,落到它的断臂上,过段时间发了芽,长成了幼树,展开此地不多见的阔叶。樟树已身处闹市,喜欢热闹,我猜想,但禁止寄生植物们喧哗。所有寄生它身上的物种确实很安静,听不到吵闹声。时间在风的推送下,也悄无声息地走过。
这里不再是静寂空阔的附城,往日的人烟稀少变为拥挤的闹市,车流人流不断。倾斜的山坡上,民主南路与黄花山路相接,西桥南路和宝山路与它们交汇,路边两行香樟有的两人才能抱过来,都是大樟的晚辈。公交2路、3路、12路和K2路在这里停靠,尽头是南平建阳汽车站,阻断为丁字路口。大樟斜对面的水南农贸市场人头攒动,终日不绝。尤其早上,凌晨新摘的蔬菜上市,城市居民涌来,采买当天的食用。购物之余,找家早餐店坐下,要一碗锅边糊、肠粉或扁肉,外加两个油圈或一块白糕,偶尔抬头,望眼迷迷离离的大樟,以为它还像婴儿一样熟睡。其实它早醒了,并且确认自己依然是这座山水之城的一份子,始终有能力眺望麻阳溪的流水,凝视遍布四周的旧巷新街。它几乎记得住一切变故,因为它不仅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即使在我们认为它老迈的年龄也有不错的记忆。
有一年,六十多岁的朱熹去西郊的破石村,清晨路过这里,感觉又累又饿,便从阿德猪脏粉店要了碗米粉,坐店门口饭桌旁,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抬眼看大樟树,一群麻雀飞落到高大浓密的树梢,叽叽喳喳交换异地的见闻。朱熹深有感触,自己仿佛一瞬间成了过路的麻雀。一种无力感袭来,他低下头,吞咽一筷子米粉,心道:“其始也,自谓百事能;其终也,一事不能。”
2020.7.27草稿—2020.8.31修改
于建阳
作者简介
阿龙,山东高密人,生于1965年,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有《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长篇散文《五龙河》。获风筝都文化奖,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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