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周丨大师的“开窍”与“不开窍”——闲话马连良(2) - 世说文丛

学周丨大师的“开窍”与“不开窍”——闲话马连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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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内战即将结束,人在香港的马连良,同时接获台湾和北京两方面的邀约,二选一,他选择了北京。但是,回京之路充满了崎岖。

重回北京路崎岖 

关于马连良1950年代初由香港返回内地,我看到的材料有:宋连庠先生的《舒适、岑范忆说马连良:自香港返回大陆时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刊于1992年《解放日报》)、武克仁的《马连良香港回归记》(刊于1993年《戏剧电影报》)和窦应泰的《马连良从香港归来的经过》(刊于2005年《团结报》)、黄卫东《马连良来东北义演的前前后后》以及章诒和先生的有关文章。

武克仁1936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院。1936年参加革命工作,历任中共山西荣河县工委书记、晋南民先总队长,延安中央青委社文科科长,边区文协组织部副部长,东北齐齐哈尔市文协主任、中学校长,东北教育部社教处长,武汉中南区文化部戏改处副处长,中南同济医学院办公室主任,长春电影制片厂编审处处长,武汉市文化局副局长、党组书记,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戏剧家协会主席。

宋连庠1929年生于辽宁。1934年随家自北平南下上海,从此一直居住春申。宋连庠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自青年起就爱好戏剧,1945年,加入上海雷电华剧社,与著名演员程之等同台演出。1949年,宋连庠在著名演员石挥导演并主演的《我这一辈子》中出演一个被捆绑的角色。1960年代,宋连庠发起并组织上海市教工艺术团话剧队,排练并演出《寒夜》《口是心非》等多个独幕话剧。

马连良返回大陆时,武克仁先生是中南区文化部的干部,是当事人。而宋连庠先生记述了他与当事人的交谈,算是与当事人密接者,因此他们提供的史料价值更大一些。我试着将两人提供的材料交互比对,力求能获得更多真实。

先来看武克仁的回忆:

“……正当在武汉成立‘中南文艺工作者联合会’时,各路代表群集武汉,其中就有香港代表洪遒同志。当我询问马(连良)、张(君秋)二位先生时,洪遒同志说:‘张先生的情况不洋。马先生处境不佳,债务缠身,又不愿去合湾,在困境中陷入绝望,一度曾想自杀。’
我听说后,作了分析:马先生不愿去台湾,肯定是想回来。传说他曾在伪满时去长春给宣统演过戏,有人就骂他是‘汉奸艺人’。他是演历史戏的,对‘忠奸’二字的意思十分理解,明白这顶帽子的分量,又对共产觉不了解,想回北京而不敢来。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视艺术为第二生命,毕竟,马、张二位都是艺术家,热爱他们的观众在内地,自然合不得丢下。马先生承受不起内心的重重矛盾,自然会陷入绝望。所以,我们要让他解除疑虑,接他回来。
我想接他们回归,以实现我的梦想,使长期心隔对立的京海两大艺术流派,互助互补合一,是有利于京剧事业的繁荣发展的,也是戏曲改革的重要步骤之一。我把自己的想法和于黑丁、崔嵬谈了,他们十分赞成,并向中南文化部赵毅敏部长汇报,得到支持。赵部长曾打电话给彭真同志,他也赞成、支持,就算批准了。”

再看宋连庠先生的说法:

“……我应岑范导演(时年六十八岁)邀去他家品茗欢叙,其相稔多年的艺友和球友舒适亦在座。
咱仨边聊,边赏影集,但见册内珍品琳琅,中有一张‘六人合影’,使我双眸为之一亮。那是一张黑白照,前排中坐者乃京剧史上‘独树一帜’的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左洪遒,右李慕良,后立者:舒适、白沉、岑范。睹照而怀人,岑、舒情不自禁地娓娓忆谈了四十年前,马连良自香港返回大陆时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马连良约于1948年去港,除偕俞振飞、张君秋等组班唱戏外,还曾与导演白沉合作,拍过《借东风》《梅龙镇》《玉堂春》和《打渔杀家》等十六毫米的彩色艺术片。在‘普庆戏园’演出的头两三年,亦颇轰动,然时间一久,观众遽尔减少,而开支仍然很大,生活不免捉襟见肘,于是人马日渐星散。”

武、宋两位先生共同提到一个人物“洪遒”。洪遒何许人也?洪遒(1913—1994),原名章鸿猷,字大冬,笔名何为贵、蔚夫等,男,浙江绍兴人,生于杭州,作家、电影事业家,中国电影家协会常务理事,珠江电影制片厂原副厂长。另外二人共同提到一个线索:马连良当时因债台高筑,前途渺茫,甚至一度徘徊路轨边,竟想一死了之。毫无疑问,马连良在香港的日子过得拮据,这个时候,谁能让他活得更舒适就成了他选择的趋向标准。

当时,岑范因严俊引见,得识闲暇中的马连良,为编写电影剧本《一个老艺人的故事》,三天两日去铜锣湾马府,向马先生讨教。那时马连良夫妇和一位跟包(兼厨师)住一普通二室一厅,除简单家具外,别无长物。马连良见岑范谦诚可信,故而无话不谈。“想去台湾献艺谋生”之情,亦在闲聊中。岑遂将此情告知“影人读书会”的舒适与洪遒。洪、舒对此情十分关注,遂托岑范便中劝说马连良回归大陆。

宋连庠绘声绘色记录了劝说马连良回大陆的细节:

“一回,岑说‘马先生,您一直念着北京,北京还有房子,为什么不回去呢?’马连良叹云:‘我抽大烟,参加过满洲国的国庆演出,如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怎么回去呀!’岑范就将马的‘隐衷’转告了舒适。为爱护并争取马连良早日回大陆,洪、舒就请岑范捎话:‘大陆方面的一位章先生(洪遒姓章)想见见马先生,您看如何?’马连良素与舒适交好,舒曾二度应邀,偕严俊、韩非、洪波、孙景路等影星,与马连良、张君秋同台演出《法门寺》。今儿个既是豪爽可信的‘阿舒’介绍,又听岑范坦露了‘我也要回北京’的心迹,不觉心动:‘让我再想想。’
那晚,二人一直谈到凌晨丑时,还一同吃了夜宵:粥、烙饼和葱爆羊肉,岑范索性在马宅‘和衣睡了半宿’。翌晨,马连良表态愿与‘章先生’晤谈。”

就这样,马连良回归之事正式提上日程。1951年8月的一个晚上,9时许,岑范遵约雇出租车亲自陪同马连良和李慕良,过海来到九龙堂李丽华住的小洋楼,就在楼下花园中严俊独居的小屋内,与洪、舒会面。舒、岑回避,仅由洪、马、李三人“密室倾谈”,因时机早已酝酿成熟,双方很快“一切说妥”,马连良的疑虑顿消,心胸为之一爽。债款全由大陆方面清偿,马亦决心戒除“阿芙蓉癖”。

黄卫东据沈阳鹿鸣春饭店创始人、马连良盟兄王星垣之子王玉珩口述写成《马连良来东北义演的前前后后》一文,其中所记马连良回归涉及上层谋划,可以作为另一个视角:

“新中国成立后,马连良一直思念着家乡,想回到故土。他的想法令台湾有关方面十分‘不舒服’。他们特意派人重金礼聘马连良去台湾巡演。当时的台北市长还亲自出马,与居住在那里的马连良的女儿马静敏面谈,提到目前在台的京戏艺人唯顾正秋马首是瞻,并许诺若马先生来台,则稳坐‘国剧宗师’第一把交椅。他还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们知道以前马家与政府之间有些误会,希望马先生能摒弃前嫌,我们保证给予他国宝级的待遇。烦劳马小姐亲自去一趟香港,表达政府这番诚意。’马静敏考虑事关重大,于是亲自飞赴香港,把这些话告诉父亲。
1950年夏,北京。马连良的三女儿马力所在的军委护士培训班组织学员去参加在中南海举行的中央首长的周末舞会。舞会进行一会儿之后,负责组织舞会的同志将马力带到周恩来总理面前,说:‘总理,这是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先生的女儿,叫马力。’马力立即敬礼,说道:‘总理好。我请您跳舞。’周总理与马力一边跳舞,一边询问马力:‘你父亲很有名气啊,他现在在哪里呀?’马力回道:‘他目前在香港。’周总理又问:‘京剧在香港的环境怎么样啊?广东人认不认?’马力说:‘他那边演出不太景气,还欠了债呐。’周总理关切地说:‘你回去以后,一定要给他写信,说我请他回来,欢迎他回北京。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香港的困难,政府协助解决;回来后,生活上有困难,政府给予照顾。’周总理的一席话,说得马力心里暖暖的,随即答道:‘我一定给他写信。’一曲舞罢,周总理把马力带到毛泽东跟前说:‘主席,这是马连良先生的女儿马力。’马力有些受宠若惊,马上敬礼问候:‘主席好!’随后,毛泽东邀请马力跳舞,边跳边谈。毛泽东问马力家中的人口、收入状况和马连良的近况等。当他得知马家的情况后,说道:‘收入不多,不多,家中人口多嘛!请你转告马先生,欢迎他回来。’毛泽东的话令马力非常感动。
不久,马连良收到了马力从北京寄来的信,得知共产党政府的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都亲自过问自己的事,感到很意外。他想,这样的高官如此礼贤下士,真是闻所未闻。再加上杨宝森等率团来港演出接风洗尘时的介绍,心中对新中国有了初步认识,马连良决定让长子马崇仁亲自走一趟,与上海、武汉、天津、北京等方面的人接触一下,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对方,看看人家的态度如何,不要难为人家。”

马崇仁衔父命进京,拜访梅兰芳等,按梅兰芳先生的意见,前往北京文化艺术管理处。处负责人马彦祥对马崇仁表示说:“马先生回来欢迎呵!”马崇仁带着所得信息回到了香港。

武汉准备迎接马连良的工作也是一刻没有放松,再看看在武汉具体操办马连良回归事宜的武克仁的回忆:

“我们通过洪遒同志和其他方面的香港人士,先和马先生接触,探寻回归的可能性:做好消除他顾虑的工作。又通过他的艺友刘斌昆等先生写信劝归。不久,我们得到愿回归的准信。这时周信芳大师正在武汉演出,我把此事告诉他,他大加赞同,并愿写信给马先生,讲明党的政策。梅兰芳大师来汉演出时,我也告诉了他,他细声细语地笑道:‘很好!很好!你们也把张君秋接回来吧!’我笑道:‘我们设法和张先生按触,一定接回来。’当程现秋大师过汉演出时,我也告诉了他,他笑道:‘你们做了件好事。’在汉的高百岁、陈鹤峰等大演员,也都赞成。汉剧吴天保、楚剧沈云陈诸大演员,也都叫好。这样的沟通,取得了心灵的共识,消息也很快四处传开。
当然,也有人劝我:‘你敢接马连良回来?他可是……’我说道:“是艺术家!有什么不敢?’认定的路,必领走下去。我正式派在香港做过生意的王若瑜先生赴港,和马、张二先生接触。他到香港后,正巧,张君秋已和马先生约定一同回来,要见武汉的来人。王若瑜和二人见了面,在交谈中,马先生要求,有可能时,帮他还清债务,其次是允许他慢慢戒烟。王若瑜按我交代的意思都答应了。
只是数万港元他无力支付,打电报回来,我当即决定派民众乐园副主任胡兴寿同志赴广州找副市长朱光同志借款,亲自去香港接他们。
胡兴寿同志到广州后,向叶剑英元帅汇报此事,得到叶帅的大力支持,并要求留马、张为党政军民演出几场。”

万事俱备,只等马连良启程北上,这个时候,来自台湾方面的利诱与监控悄然笼罩着马连良,1951年1月6日,香港报纸透露马连良北归的消息,引起了台湾方面的警觉。窦应泰在《马连良从香港归来的经过》一文中写道:

“国民党派出的说客接连来到马连良寓所,他们除开出一笔让人吃惊的优厚薪金之外,又许诺为马连良等主要演员提供高级住宅和专用汽车。但是,马连良、张君秋等著名演员面对种种诱感毫不动心。
利诱不成后,台湾当局又改换另一面孔,多次派人到马家施以恫吓威胁,甚至暗示马连良如果不去台湾,至少也不许离开香港半步。
面对台湾当局的威胁,马连良和家人回京的意愿反而变得愈加坚决起来。1951年9月下旬的一天,马连良借去香港弥敦道一家医院医牙之机,设法摆脱特务的盯梢,会晤了一位从北京来港的客人。客人向马连良再次口头转达了周恩来总理和北京市委书记彭真希望他国庆节前返回内地演出的意见。同时,这位客人也将马连良返回内地的具体安排转达给他。
本来,马连良和夫人陈慧琏等都已作好在国庆节前夕离开香港的准备,内地负责护送马连良的同志也在香港、广州作好接应工作。可是,在靡顿台寓所附近监视马家人行动的特务,不知从哪一环节察觉到马连良随时有回内地的可能,在10月1日前忽然增派便衣人员,对马连良行迹监视更加严密。因此,马连良决定采取第二个方案,只身一人先去广东。
10月1日上午,马宅没有任何动静,为麻痹在外监视的国民觉特务,马连良中午还在家里安排了一次客人聚会。下午2点10分,马连良见门外守候的特务已寥寥无几,忽然吩附家人备车,说要外出会客,特务们不知是计,又见马连良只身一人,没带家眷,所以也没派人跟随。就这样,他们目送着马连良坐上小汽车驶出了靡顿台巷口。”

关于马连良离港的细节,宋连庠是这样记述的:

“(与洪遒见面)数日后,舒适掏钱,特假香港驰名的‘北来顺’清真馆(因马是回族),欢宴马、洪、李、白、岑诸友,并乘兴合影留念。嗣后不久,马听说岑范归期(9月6日)已定,乃由其长子、唱花脸和老生的马崇仁陪同,去九龙联合道看望岑范,并以两件纪念品赠别:一张马在《胭脂宝褶》中饰‘白怀’的戏照,背面题款曰:‘岑范先生惠存马连良敬赠一九五一年八月于香港’;一支紫色‘爱佛莱夏普’金笔。岑回京后不久的一天,马连良与李慕良参加一个活动,中途悄然离场,直奔火车站。一路上为掩人耳目,随身之物,他俩什么也没带。那天正是10月1日。”

据章诒和记述:

“起程之前,马连良曾找人算命卜卦。为马连良算命卜卦的,就是曾为杜月笙、徐开垒等人所信服的大星相家袁树珊。卜算的结果,袁树珊大师谓马老板云:‘你还有十五年大运。’马连良夫人陈慧琏女士顿感迷惑,问:‘那他十五年以后怎么样?’心有所悟的马连良不等对方答复,拉着夫人说:‘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说起这位袁树珊,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1881年出生在医卜世家,家学渊源,早年随父寓居镇江。曾就学于北京大学,后赴日留学,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社会学。学成归来,受到行政院长谭延闿赏识,谭极欲网罗其于门下。无奈袁树珊于功名利禄并不热衷,坚辞其邀,返乡后专心于星相学的研究,继续以医卜行世。据说他曾经见过孙中山,说孙“贵不可言”,且非凡夫俗子所谓的“富贵”,而是“薄天子之位而不为”的流芳百世之“清贵”。到了30年代,高级知识分子袁树珊不再行医,而专心于命理之学,也因此声名鹊起,得到很多大人物的肯定。最早成为袁树珊粉丝的是何应钦,何在袁树珊处算命后,非常佩服,又推荐给蒋介石。 一时之间,从政界显要,到富商巨贾,都以手持袁先生所批命单为荣,袁树珊也成了蒋介石最信任的命理大师。解放后,袁树珊移居香港,这才有了为马连良做的这次预测。没想到的是,还真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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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学周丨大师的“开窍”与“不开窍”——闲话马连良(2)》 发布于2023-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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