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周丨时局与诗句:大唐元和十二年轶事 - 世说文丛

学周丨时局与诗句:大唐元和十二年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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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是一个动荡中孕育希望的年份,这一年经过朝廷一番努力,淮西平叛成功,大唐中兴有望。这一年朝野内外最有名的诗人,各自有各自的作为。

贬在江州的白居易,偶在浔阳江头遇到琵琶商妇,生出沦落之感,索性游乐山水,人生观蜕变,由勇于任事转为明哲保身。不过感于时局,他也曾写下《元和十二年淮寇未平诏停岁仗愤然有感率尔成章》:

闻停岁仗轸皇情,应为淮西寇未平。
不分气从歌里发,无明心向酒中生。
愚计忽思飞短檄,狂心便欲请长缨。
从来妄动多如此,自笑何曾得事成。

他的挚友元稹虽贬居通州司马,却试图在受挫中寻到与世浮沉、谋求晋身的办法。一向热血沸腾的刘禹锡在连州任刺史,在热切观望朝中的变化。在柳州的柳宗元,自我调侃“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瘴厉之气的南方让他心情郁闷。张籍方任国子助教,贾岛还在科场奔忙。
王建任职渭南尉,离京城不远,偶然与宫里的宦官王守澄结下同宗之谊,王守澄没事就将宫中琐事供他消遣,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给他提供的素材,让他写出《宫词》百首。一般的宫怨诗,题材总不过伤春、悲秋、望幸、失宠,毕竟是空洞的,而王建宫词的题材却是现实的、具体的,开拓了这一主题的现实性。后世评价杜甫的诗是安史之乱的社会史料,王建宫词则是元和、长庆年间的宫廷生活史料。
《唐诗纪事》记录了关于《宫词》一百首的故事:王建作渭南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太监王枢密,两人谈得很投机,就互相认为本家。但是后来大家都有些意见。王建作宫词后,有一天和王枢密一起宴饮,王建谈起汉代桓帝、灵帝,因为信任太监,惹起了迫害知识分子的党锢之祸。王枢密听了,觉得王建是在讽刺自己,心里很不高兴,就对王建说:“老弟所作宫词,天下人都传诵于口,皇宫是深邃之地,不知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事情?”王建当时感到无从回答,心中害怕王枢密会给他罗织罪名。过了一二天,就做了一首诗送给王枢密,其诗曰:

先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长时。
脱下御衣偏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
常承密旨还家少,独对边情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

韩愈元和十一年曾短暂任中书舍人,这一年被流言所中,降为太子右庶子。不过,他对此已经不在乎。因为赏识他的裴度任相,韩愈一直坚信自己禀赋长材,堪当大任,别人信不信无所谓,有裴度信任就行。而裴度恰恰是元和十二年的关键人物。元和十二年七月末,宪宗决意进讨淮西,裴度以宰相领彰义军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处置使,充分授权主持淮西军事。以韩愈为行军司马,负责日常军事调度,是军职而非文职。其受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淮西是藩镇经营几十年之重镇,军事实力不容小觑,且地当中原,为唐廷腹心之害。裴度受委军事后的两年间,朝中对进讨与罢兵争议不断,在宪宗坚定支持下,罢黜了多位主张休战的高官,主战派占了上风,通过人事调整,以李愬为唐随邓节度使,以嗣曹王李道古为鄂岳观察使,加上寿州团练使李文通、河阳节度使乌重胤、陈许节度使李光颜,以及淮西都统韩弘及子韩公武,完成对淮西之战略包围。
八月三日,裴度行营从长安出发,宪宗御通化门亲送。裴度一行从洛阳南下,经福昌女几山,裴度写下诗句:“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势在必胜之决心,跃然可见。韩愈稍后补作和诗:“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敢请相公平贼后,暂携诸吏上峥嵘。”
八月末,裴度到达行营所在地郾城,已逼近蔡州。此时淮西叛镇被困两年,惟各军镇事权分散,久无成功。裴度以宰相之尊亲临前线,统一指挥,“度传上慰劳之旨,躬督战阵,卒伍立功,即时论赏,诸将奋励,无敢退留”(《太平御览》卷二七七引《唐书》),加上李愬谋划有力,大胆使用熟知贼情的淮西降将吴秀琳、李佑,军事进展顺利。九月末,李愬攻克蔡州属县吴房,逼近蔡州,遣使告裴度将于十月袭取蔡州。韩愈估计蔡州守城者仅老弱千人,自告奋勇:“请以兵三千人间道以入,必擒吴元济”(李翱《韩公行状》),裴度却并没有轻信韩愈。毕竟他是文人,没有临阵的经历,如果成功,后世当然会有“韩文公雪夜擒元济”的传奇。如果失败呢?裴度不愿冒险。十月十五日夜,李愬乘雪夜突袭蔡州,并在次日午前捕获吴元济,淮西之乱平定。从出师到庆捷,前后仅七十多天,从裴度到达前线算起,则仅四十多天。这是中唐平定叛镇的重大胜利,裴度、李愬共同立下的不朽勋业。
诗人们纷纷讴歌这场胜利,刘禹锡所作《平蔡州三首》贺捷诗传颂一时。

其一:

蔡州城中众心死,妖星夜落照河水。
汉家飞将下天来,马棰一挥门洞开。
贼徒崩腾望旗拜,有若群蛰惊春雷。
狂童面缚登槛车,太白夭矫垂捷书。
相公从容来镇抚,常侍郊迎负文弩。
四人归业闾里间,小儿跳踉健儿舞。

其二: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傍老人忆旧事,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辞,官军入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其三:

九衢车马浑浑流,使臣来献淮西囚。
四夷闻风失匕箸,天子受贺登高楼。
妖童擢发不足数,血污城西一抔土。
南峰无火楚泽间,夜行不锁穆陵关。
策勋礼毕天下泰,猛士按剑看恒山。

自注:“时唯恒山不庭。”恒山指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仍叛未归服。

刘禹锡另有一首《城西行》:

城西簇簇三叛族,叛者为谁蔡吴蜀。
中使提刀出禁来,九衢车马轰如雷。
临刑与酒杯未覆,仇家白官先请肉。
守吏能然董卓脐,饥乌来觇桓玄目。
城西人散泰阶平,雨洗血痕春草生。

这首诗让后人从其中读出“刺滥诛”(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卷二五)的寄意。这是刘禹锡一贯的风格。
淮西大功,书在史册,宪宗更诏韩愈撰《平淮西碑》,以为纪念。韩愈奉诏,精心结撰,至次年三月刊立,韩碑原文存文集。但碑立不久,诏命磨去韩愈文字,命段文昌重新撰写。其间原因,众说纷纭,有认为李愬妻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引贵戚而进言得中者;有认为李愬子以为碑没其父功而诉于朝者;也有说老卒以“碑中只言裴度功,不述李愬力”而推倒石碑者;更晚的罗隐撰《说石烈士》,认为推碑者为石孝忠,推碑的原因是认为:“蔡平之后,刻石纪功,尽归乎丞相,而第具名与光颜、重允齿,固无所言矣。设不幸更有一淮西,其将略如者,复肯为陛下用乎?赏不当功,罚不当罪,非陛下所以劝人也。臣所以推去碑者,不惟明之绩,亦将为陛下正赏罚之源。”众说多歧,终无结论,而后之好事者,多褒韩而抑段。李商隐撰《韩碑》,写道:
……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
李商隐认为韩碑“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直斥小人进谗,天子被蔽误信,粗暴地推到韩碑。他对韩碑礼赞至极:“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碑。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就是永恒的经典。关于这通“韩碑”,宋时苏轼在民间得见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脍炙,世间谁数段文昌。”更将韩段优劣发挥到极端。
其实,历代言说者似乎都忽略了一个事实,立碑倒碑,其实都出于宪宗之态度,这位皇帝对裴度是提防,他和所有的皇帝一样,害怕功高盖主的臣属。裴度为国立大功后,宪宗在命相用兵方面,并不希望裴度势力之再度扩张。对此,李翱看得清楚,元和十三年七月,宪宗下诏讨伐淄青李师道,裴度请再度领命出征,李翱上书谏阻,认为:“顾宰相衔命,领三数书生,指麾来临,坐而享其功名。夺人之功,不可一也;功高不赏,不可二也;兵者危道,万一旬月不即如志,是坐弃前劳,不可三也。”这就让裴度不能不三思了。其实,宪宗已经开始通过人事安排,为裴度设置对立面,这是南面术之根本。所幸裴度既思有作为,也常怀盈惧之心,不久宪宗去世,虽未能再建新功,也未有大蹉跌。
裴度(765—839),贞元五年(789)进士,元和初任西川武元衡的掌书记。武归朝任相,他以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他与武政见一致,武元衡遇刺事件强化了地位。他为人有器局,更老于官场应对。他任相后,有《中书即事通简旧寮》表露心迹:

有意效承平,无功益圣明。
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
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
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
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
嵩阳旧栖地,终使谢归耕。

在诗中他表露心迹,表示真要做成事业,凡事须忍让,不在意个人之进退。他也真做到了忍让和谦逊,淮西大捷后,他勋名满天下,却不居功自傲,一直任运逍遥。一首《傍水闲行》,颇有“闲”意:

闲余何事觉身轻,暂脱朝衣傍水行。
鸥鸟亦知人意静,故来相近不相惊。

近日,读到一组元和十二年云台峰五女仙的《会真诗》,颇与裴度《傍水闲行》相契合,这应该是另一种时代的声音:

会真诗

【序】杨敬真,虢州阌乡天仙村田家女。十八,嫁同村王清。性沈静,常凝神而坐。元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忽辞其夫,沐浴焚香,居别室,村人闻天乐异香从西来。及明,视之,衣服委地,若蝉蜕去。村吏走告县令,寻逐无踪。十八日,复闻天乐异香自东来,敬真宛复在床,觉面目光采非常。问之,云仙师以云鹤来迎,有四女同夜成仙,会西岳云台峰。一马信真,宋州人。一徐湛真,幽州人。一郭修真,荆州人。一夏守真,青州人。相庆,各为诗道意。俄偕往蓬莱谒大仙伯茅君,敬真以王父年老,请归侍,因得还。遂谢绝其夫,服黄冠,居陕州紫极宫。宪宗尝召见内殿,终岁不食,容色转芳嫩云。

其一 杨敬真

人世徒纷扰,其生似梦华。
谁言今昔里,俯首视云霞。

其二 马信真

几劫澄烦思,今身仅小成(一作几劫澄烦虑,思今身仅成)。
誓将云外隐,不向世间存。

其三 徐湛真

绰约离尘世,从容上太清。
云衣无绽日,鹤驾没遥程。

其四 郭修真

华岳无三尺,东瀛仅一杯。
入云骑彩凤,歌舞上蓬莱。

其五 夏守真

共作云山侣,俱辞世界尘。
静思前日事,抛却几年身。

元和十二年,是唐王朝漫长历史中偶然的一页。大风巨浪中,君臣奋力,各呈长才,取得平叛成就,成为王朝中兴的标志年。诗人们在时代的浮沉中,浅吟低唱。千年之后,我唯对五仙女的超脱心态向往不已,“人世徒纷扰,其生似梦华”,这才是一种亘古永恒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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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学周丨时局与诗句:大唐元和十二年轶事》 发布于2023-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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