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丨老何 - 世说文丛

禾木丨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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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春天,我在市南劳动服务大队干临时工,拉着地板车运货,满青岛市转。我们一共二十几个人,两人拉一辆车。我和老何一个车,我们两个一个驾辕,一个拉边绳。轮换着。
老何二十七八岁,大约一米七五的个子,大眼睛厚嘴唇,看起来挺憨厚。他没有结婚,父母都去世了,快三十了还没有正式工作,但是一点也不发愁,一天到晚乐哈哈的。老何干活很卖力,从不偷懒,愿意开玩笑。他说他干临时工,他有个大叔是长工,叫何长工,是国务院劳动部长。何长工是跟随毛主席上井冈山的老革命,当时的确是劳动部长,可我们都知道他不是老何的大叔,老何是开玩笑。有次张继则吹牛,说他亲眼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顺着鱼山路大下坡飞驰,迎面上来一辆小轿车,骑自行车的人躲避不及,一抬车把自行车从小轿车顶上“噌”的飞了过去,骑车人安然无恙,太惊险了。老何对张继则说:“你知道那个骑自行车的是谁?就是我呀!”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吹。
不过谁也没想到老何差点被打成反革命。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在工作队的领导下干的。一九六四年全国开始搞“四清”,经过一九六五年已经搞了大部分,到一九六六年春天,青岛市准备搞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四清”,我所在的市南劳动服务大队在范围内。可是刚搞了不多久,“文化大革命”来了,四清工作队变成了“文化大革命”工作队。运动一开始就批判“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市南服务队是一些闲散人员组成的临时组织,有打成右派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老粗。开小组会的时候人人都必须发言,这本来是很严肃的事情,可有些没文化的人根本不知道邓拓等是怎么回事,闹了些笑话。有个人发言说要打倒邓拓、吴晗、两包沙,廖沫沙说成了两包沙。后来批判邓拓、余修,有个妇女说成秤砣、余修。老何高兴得大笑,给她纠正,说是“秤砣、鱼钩”,引起工作队人员的喝止。后来揭发三家村的党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老何揪了出来。有人揭发老何和四方机厂的一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是朋友,老何是漏网的反革命。四方机厂五十年代确实出了个“反革命集团”。老何跟其中一个认识,是朋友,这是他自己说的。反革命的朋友也是反革命,这点老何可没有想到。工作队的人让老何交代和反革命的关系,老何说不出什么来,以后就开批判斗争大会,让革命群众逼老何交代。几个人架住老何,贾七曾举着一个板凳腿,吆喝着让老何交代。老何说:“我说,我说。”这几个人松了手,老何却说:“说什么呢?”贾七曾又举起了板凳腿,喝道:“说你是反革命,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老何说“我是反革命,反对伟大领袖……”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到外贸车队干装卸工,白天扛大包,晚上还得到莱芜一路小学开会,很累。有一天老何没去,工作队让贾七曾等人到老何家去找,老何正在家里用破纸生炉子,贾七曾等破门而入,看到老何正点火,喝问老何烧什么,老何说生炉子,贾七曾警惕性很高,说是不是反革命文件,就要打老何。老何光棍不吃眼前亏,只好说是反革命机密文件。“还有什么?”贾七曾问。老何说还有委任状,蒋介石发的,委任他担任反共救国军副司令。老何是豁上了,那个时候还敢开玩笑。贾七曾问司令是谁,老何灵机一动说司令是他大叔,何长工……老何还主动交代他还有电台,枪,埋在汇泉山上。贾七曾立功心切,想立即去挖。但其他同来的人觉得老何在胡说,再说汇泉山离老何的家中山路那么远,得走几十分钟,黑灯瞎火的,不想去。有人提议先汇报给工作队再说吧。那帮人就回去了。老何觉得大事不好,少不了再挨斗,第二天早上跑到常州路监狱门口,和站岗的说把他抓起来吧,说自己是反革命,想进监狱。他觉得在监狱里稍好些,不用挨斗。但是站岗的推他,不让他进。老何想进监狱的事情是后来他自己说的,不知真假,我们权当是真的,后来常拿这事开他的玩笑。
然而事情很巧,老何以后再没有挨斗。老何想进监狱的那天突然传来了消息,说工作队派错了,是刘少奇派的,目的是镇压群众。挑动群众斗群众。毛主席要撤销工作队。刘少奇犯了错误。以后就在永安戏院开大会,批判斗争工作队。工作队的鲁大队长站在台上低头弯腰认罪。前几天他要别人低头认罪,今天自己也低头认罪。被工作队打成的反革命一律不算数,那些人纷纷上台控诉工作队。说工作队迫害革命群众。可是老何没有上去控诉,站在台下瞪着大眼看。在台上主持斗争工作队的却是贾七曾等人。
不管怎样,老何不是反革命了。那些罪名都是胡弄出来的。老何的父母解放前都是穷人,老何出身贫农,是响当当的贫农的儿子。我们有时还叫他何司令,他也不生气。再以后就是造反,市南服务队也分成两派打内战。我哪一派也没参加,老何参加了一派,那派的头目是个解放前说大鼓书的。一九六六年十月,我们到万国公墓平坟,那是青岛医学院的红卫兵破四旧,把位于京山路的公墓乱砸一通,砸完就走了,有关部门(大概是民政局)派人去善后,把坟平掉。老何也去了。公墓地势高,下边是延安一路,靠近中山公园。当时红卫兵正在大串联,有些戴着红袖章穿着军装的男女红卫兵三三两两的在路上走,大概去逛公园。我们休息的时候,有人站在公墓的墙边向红卫兵呼喊,有的学江青的腔调:“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好!”也有的学陈伯达:“偶代表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向你们问好”。还有人说:“革命小将们,你们好,我是你亲爹……”红卫兵们看看我们这些拿着撬棍扁担的衣衫褴褛的人,不说什么,继续走路。老何这个时候挺活跃,学陈伯达很像。有一天夕阳西下我们准备收工的时候,接到任务,把挖出的棺材板子送往火葬场。从墓地到火葬场得走一个多小时。我还是和老何一个地板车,装着满满的一车棺材板,走在路上,老何套用当时的“革命歌曲”的调子,唱着自己改了词的歌,前面后面的拉车的人附和着乱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第一公墓静悄悄……”“打起鼓来,敲起锣。拉着大车来送货,送的是什么?棺材板,到哪去?火葬场。”“哎——哎——太阳出来了,我日你个奶奶,哎……”
大约干了半个多月,平坟的活还没有最终完成,我们这些人又分配到别的地方干活了。我分到了自来水公司。老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过了接近两年,一九六八年夏天,老何等几个人也来到自来水公司,和我们一起干活。老何见到我很高兴,说这是“建设社会主义道路上,又重逢了”。那时老何刚刚结婚,媳妇有正式工作,二十多岁,是个死了丈夫的,带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老何还是那样,干活卖力,不耍心眼,但管不住自己的嘴,经常乱开玩笑。有个工人叫郑含三,他叫人家郑三炮,郑三炮是小说《林海雪原》上一个土匪的名字,弄得那人不高兴。下班后我们在一个草席子围成的喷头下洗澡,老何把脚放在一个姓夏的工人的腚上,说这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个时候上班是“早请示,晚汇报”,每天早上干活前全组的人一起,人手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敬爱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下班之后再来一遍,还要学习毛主席著作。我记得学习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发言的时候我们常说“不要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可老何说“不要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牛列主义……”幸亏没有人认真计较,要不他还得挨批斗。
过了一个多月,老何发生了工伤,被一根很粗的铸铁水管子砸伤了脚。我们到他家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脚上缠着绷带,逗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玩。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做饭。我们知道这是他刚娶的媳妇和那媳妇带来的孩子。后来我离开了自来水公司,先后到自行车厂、园林处、氧气厂等单位干临时工。一九七一年在氧气厂临时工转正。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到中学教书。老何也早已离开了自来水公司,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黄县路碰到他,领着个挺大的孩子。我知道是他的媳妇带来的孩子,他和媳妇再没有要孩子。大概是一九九五年左右,我在四方路上看到老何正在忙忙活活的样子,他说自己是市南区个体户联合会的一个什么负责人,他那时早已干了个体。见到我他很热情,称我是弟兄,是老伙计。以后我又看到他几次,满口只剩下了一个牙。
二零零一年我搬到宁夏路之后就再没有看见过老何。算起来他应该是七十岁多点。希望他晚年过得幸福。

200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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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禾木丨老何》 发布于202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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