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一位老太太病了,病人家属就请我母亲去,恭恭敬敬地把母亲让到家里最隆重的座位上──通常是一铺大炕。母亲就盘腿坐到炕上,取一面镜子,平放到炕上,手里拿一个生鸡蛋,往光洁的镜面上放。鸡蛋自然是立不住的,母亲嘴里就开始叨叨:“他某某大爷,你走了这么多年,孩子们有时忘了去送钱,就担待点吧”之类。如鸡蛋仍站不住,母亲就以有些生气的口吻道:“你也该放宽心才是,别拿老太太出气!明天就让孩子们去坟上祭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说着说着,鸡蛋竟稳稳地立起在镜子上。
在边上的人目瞪口呆。
母亲理了理有些汗湿的鬓发,说:“好了,好了,剩下的事我不管了。明天派孩子们去上一趟坟。”
说完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在邻居们不迭声的感谢声中有些飘飘然地出了门。
而那邻居老太太的病,果然也就好了。
我亲眼目睹了母亲为好些邻居用此法治病后,和哥哥、弟弟均感到好奇,便对在镜子上站鸡蛋产生了极大兴趣。趁母亲不在家,我们几个兄弟也模仿母亲的样子,把镜子平放好,在上面学着立鸡蛋。可是,任我们放得怎么稳,任我们也叨叨地磨破了嘴,鸡蛋总也立不住,手一松它就倒了。
试验了若干回,没有一次成功。
再就是“黄鼠狼俘人”。治这种病我直接就是妈妈的帮手,干什么?到公园的桃林里去折桃树枝!
与我家隔几个门的“爱国妈”孙婶,不知何故,常常被黄鼠狼“俘”住。一个年高体弱的女人,一旦哪天被黄鼠狼“俘”住了,便一反常态,又蹦又跳,声嘶力竭,完全象个莫名其妙的疯子。那时候孙婶会突然地手舞足蹈,口中大叫:“谁也别惹我!我姓黄!我跳给你们看!”说着踮着小脚的孙婶会一反常态地一跃而起,象猴子一样地敏捷和俏刷── 一下子窜到近两米高的门楣上,让所有的围观者大吃一惊。
孙婶还不罢休,她会用两只月芽似的小脚,勾住门框的最上端,头朝下,来回悠荡,其轻巧精湛技艺,简直象个专业的杂技演员。
这时早有人去叫我母亲了。逢到这种事,我母亲的名字就在满宿舍的老少嘴上传送。
母亲笑吟吟地朝孙婶走过来。孙婶脸色大变,但她仍故作镇静:“你来了我也不怕!你不会怎么样我的,是吧?她五娘?”
我母亲在姊妹里排行老五,街道上的人都称她“五婶”、“五娘”或“五姨”,也有辈分低的喊“五奶奶”。
母亲走到孙婶跟前,仿佛讨好她似地,说:“不要老缠她了,该走就走吧。”说着,母亲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孙婶胳膊窝下的一个地方,只见孙婶连忙点头告饶:“拿着了,拿着了,别这么狠!有事好商量。”
接下来一番唇枪舌战,双方好象在争论什么。我只听母亲喊我:“小四儿!快去公园桃林里折树枝去!”
我听令,便招呼几个小伙伴,撒丫子向海泊河公园窜去。母亲早就细细地告诉我们,树枝要桃树的,而且这根枝子必须是朝南方向生长的。我已有了经验,从桃树下折下一根南向枝子,掉头就往宿舍跑。
等把桃树枝递到母亲手里,母亲只轻轻朝孙婶背上一抽,孙婶即象杀猪似地嚎起来:“不敢了,不敢了,我这就走!五娘你好狠!”
接下来简直象演戏一样,孙婶突然卧倒在地,双目紧闭,大汗淋漓。过了片刻睁开眼,恍恍惚惚,问众人:“我怎么了?你们怎么围着我?”
原来,孙婶对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记忆。
恢复了神智的孙婶仍象从前一样,步履蹒跚,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任谁也不会相信几分钟以前她会敏捷地象个猴子,而且还能窜到门框最顶上去!
小的时候,我们铁路宿舍前后环境挺脏,有树林、有垛着成堆圆木的广场,还有一条从小村庄山蜿蜒而来的小河。据说,黄鼠狼就藏在别人不易找到的一些隐暗角落,它常常会躲在离人不远的隐秘一隅,向某个体弱的人发出电波似的“意念”,控制该人的言行举止,嘻笑怒骂。
说归说,至今我也没见到任何一只黄鼠狼,只是见过若干起被黄鼠狼控制,也就是俗称被“俘”住的人,见过被“俘”的人的疯癫,还多次跑到公园去折朝南的桃树枝。
至于为什么黄鼠怕桃树枝,而且怕朝南生长的枝子,至今我也知焉不详,母亲也从未向我透露过。
母亲在宿舍里普遍受人尊敬,恐也与常为人治病(其实是用些巫术吧?)有关。打倒四人帮以后,母亲被街道上的人推选为治安主任,派出所发给她一个红袖章,还专门配了一个手电筒,母亲就常常煞有介事地晚上在街道上“巡逻”。只是被黄鼠狼“俘”住的人越来越少了,大概这与宿舍周围盖起了高楼、现代化建筑太多有关。
到我家也搬上新楼,原先偌大的一个宿舍平房群落被夷为平地,在老宿舍原址建起了一个二十多层的长途汽车站大厦,这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说、更没见过被黄鼠狼“俘”住的人或事儿。
我母亲没有能住上高楼。她患了肝癌,在病疼中挣扎了一年多后,在即将搬入新楼的那一年,她撇下我们去世了。
前不久我又见到了孙婶,她头发已经花白,腰佝偻着,老态龙钟。她蠕动着没牙的嘴说:“你妈真是个好人!想当年她为我治了多少次病!我真想她!”
奇怪的是,我盯着孙婶,脑海里总跳出她三十年前被黄鼠狼“俘”住,敏捷地窜上门楼顶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当年的事儿,孙婶楞了一下:“啊,你是说‘皮胡子’?也就是黄鼠狼啊!”
我点了点头。只见孙婶的脸一阵抽搐,几行老泪涌出了眼眶。
“不是你妈,我早就被黄鼠狼给整死了!”
安息吧,母亲的在天之灵!
原载《山东文学》1990年6月号,《杜帝散文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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