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防空洞轶事

想不起是哪一年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国家和苏联，几十年的铁哥们，在边境上突然打起来了，喇叭里整天说什么珍宝岛珍宝岛的，这时候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听街道上传达，主要是防备苏修扔原子弹，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怕人民群众受伤，让家家户户挖防空洞，防患未然。
我们宿舍行动起来了，往南面海泊河两岸挖，地下总是出水，塌陷，后来发现宿舍北面铁中和铁小的操场，土质软硬合适，还没有石头。铁路宿舍的家家户户一窝蜂地过去，跃跃欲试建立自己的防空洞。
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铁路宿舍老老少少都在忙着挖防空洞，家里劳力多的，进度快些，几天就有了防空洞的样子。有的则非常慢，好像带着象征性，一直就是一个含含糊糊的土坑，也许他们响应号召点个卯，应付方式。
自从开始挖防空洞，我们一帮孩子可逮着了，随着时间推进，我们除了用铲子撅头挖自己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参观访问”，抽空就往各种各样的洞里钻。这些防空洞初见规模，有深有浅，我们撒了欢儿。
应该理解，那些隐蔽地洞就是我们的世外桃源啊，也是我们一帮孩子干坏事的私密空间。我们在里面偷偷摸摸地抽烟，讲吓人的鬼故事，还有让人脸红心跳的黄故事。听大亮子说，他看到有高年级的在里面撸管，他比划着，我们不明就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防空洞成了我们的乐园，不奇怪，那时候住房太困难了，大人孩子都在一个炕上，孩子不可能有单独的空间。我经常钻进家里的煤池子，就因为煤池子上面有个盖，只要煤池子里煤不太多，我便钻进去，把煤池子门从里面堵上，里面就是我安静的独立世界。我从煤池子的砖缝里，看来往经过的人，我像穿了隐形衣，谁也想不到矮小狭窄的煤池子里，藏着一个异想天开感情丰富的家伙。
深挖洞给我们带来了家庭之外的广阔空间，我们在许多个晚上，像结伴的老鼠，出溜出溜地下去，挨个地洞考察，找那些大的深的变化多的，在里面消磨时间。
毛主席本意是挖洞藏人藏粮食，准备战争时打持久战。后来我看到资料，是赫鲁晓夫在回忆录里写的，他与毛泽东谈话，毛说把美国军队引诱到中国境内，然后苏联扔原子弹，中国人太多了，死个几亿人，无所谓。可是当时我们一帮孩子懂什么，就觉着挖防空洞好玩，觉着走进了电影《地道战》里，曲里拐弯，变幻无穷，一掀头顶的伪装，地道的出口可能是一口大锅，也可能是一块庄稼地。哪有出口？我们宿舍的地洞，没有那么大的规模，能挖进去一块，在里面藏几个人，就不错了。真要有战争，恐怕我们所谓的防空洞，死人会更多。不透气，还跑不出去，简直是自掘坟墓。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伟大领袖给赫鲁晓夫出主意，往我们自己国家扔核弹。
记得邻居老苏家挖的挺深，老苏家兄弟多，五六个弟兄都是能抡镐头运土的壮实青年。他们家的地道建的挺巧妙，利用缓下来的斜坡，洞口可以直接走进去，越来越深，地道还拐了好几个弯，里面黑漆漆的，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次我们坐在里面抽烟，烟头的红火一闪一闪，朦朦胧胧能看见四周的小伙伴。这时候老苏家的老大打着手电筒进来了，说谁让你们进我们家的地道？你们不能在自己家里玩？我们说家里没地方，苏家老大说地道是我们家的，你们都走。
苏家老大留着小胡子，像个流里流气的街头混混。我们点头哈腰，直给苏家小胡子大哥递烟，最后没用，我们还是乖乖地离开。

防空洞千奇百怪，有的是垂直挖下去，像一口水井，我们进去得踩着洞壁挖进去的脚洞，慢慢下，到了底再弯腰往前走，划着火柴，走几步，再划一根。
有的洞口垒了砖头，像一个坟墓；有的地道用木头和砖石加固，可是里面太小。
老百姓深挖洞，国家也在挖，好多单位抽调青年去“挖干道”，在城市的一些山下面，用炸药轰，翻斗推车运石头碎渣。我在好几座山根下，看到竖在洞口的卷扬机，一头高一头低，不知是往里运，还是往外倒。巨大的干道洞口，像一个黑乎乎的大口。
一次我看到邻居老福哥哥穿着“干道猴”，和几个青年在洞口抽烟。那时候挖干道发一件厚厚的棉袄，跟志愿军棉服似的，外面一道道凹进去的缝线，老百姓叫“干道猴”。没见到有什么单位发过这种工作服，好像是挖防空洞的特殊福利。
我们宿舍经常有青年出门穿着“干道猴”，不用问，肯定是进了山洞。从我们一个小小的铁路宿舍，可以推算出整个国家，大约派工挖干道的人数，按比例来吧，绝对是天文数字。
国家出面干的活儿，肯定比老百姓自己干的事儿高大上，巍峨庄严。单位组织施工的干道，里面可以跑汽车，水泥和碎石子浇筑，一座山好像被挖空了，大道蜿蜒若干公里。后来这些备战备荒的工程闲置荒废，好多年以后，被重新改造利用。青岛市和其它城市一样，也有一个“人民防空办公室”，简称“人防办”，就好像说青岛市建设精神文明办公室，简称“社精办”一样，都是正局级单位。
那些防空洞后来废物利用，被开发成了地下商城、宾馆酒店，例如青岛著名的龙山地下商场，几百个店铺。还有从中山路到辽宁路的市北地下城，改造装修许多年，最后还是与其它人防工程一样，商业人气不足，亏损倒闭撤摊。
我一直弄不明白，地下坑道冬暖夏凉，可逛景可购物，在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不占一寸土地，租金和成本低廉，怎么就经营不下去屡战屡败呢？
我们铁路宿舍当年挖的那些防空洞，本来都稀里糊涂放下了，很少有人去深挖或者扩大，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结果铁路小学的学生在上体育课时，有跑到体育场边缘玩的，掉进了防空洞里，据说一个学生被摔成了骨折。
防空洞臭了名声，我们宿舍没人去捯饬它了，我看到许多防空洞塌的塌，废的废。那些大大小小的防空洞，周围长满荒草，像一个个癞疮、独眼，如果探头往里看，有些瘆人。

想不到防空洞竟然出了更大的事儿，真是祸不单行。我们宿舍老苏家老大和认识不久的女朋友，可能觉得自家的防空洞谈恋爱挺好，两个人钻了进去，结果那天下大雨，不知怎么防空洞塌了，苏家老大和女朋友被埋在里面，据说是过了好长时间才被发现的，救出来时，两个人已经死了。
宿舍里流言蜚语很多，有说他们是偷尝禁果，忘乎所以把防空洞震塌的。也有人说是苏家老大得罪了人，一大帮青年在防空洞上面跺脚，造成人为塌陷。
公安局派出所的民警在宿舍里调查了一段时间，没发现有谋杀什么的嫌疑，此事不了了之。
我们宿舍挖的这些防空洞，很快被街道革命委员会填平掩埋。
不久我再经过这里，发现场地平整，斜坡上还盛开着疏疏朗朗的花草，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防空洞，曾经出现过轰轰烈烈的“深挖洞”运动。想想我和小伙伴们，为防空洞欣喜若狂，在防空洞消磨了那么多时光，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真有些恍惚。老苏家的小胡子大哥，稀里糊涂死了，他应该找谁算账？他家里该找谁赔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也不理解，我们老百姓自己挖的防空洞，里面承载了多少时代的荒诞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