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熬到了阳历八月份的下旬,距九月份的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那天母亲和我各骑一辆自行车赶去学校,找我原先的初三班主任咨询复读的情况。正是争秋夺暑的处暑时节。古人说:“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而事实每年的处暑节气,真正仅是夜间的温度稍降了下来,白昼灼人的暑气依然在村里村外蒸腾。只是偶尔从那稻穗沉甸低垂的田间拂过来的一阵不再燠热的凉风,才提醒着人们热天是终究要过去了。
一个多小时的骑行,让我有点气喘吁吁,好在那偶尔拂来的风终不至让我们在赶到学校时汗流浃背。很顺利地在家属区找到班主任。在他家里呆了似乎不多久,我们准备告辞出来时,班主任忽然拿出三封信,郑重其事地交到母亲手里。
那是不知谁写给我的信,正好在五月份我休学回家后不多久就先后寄到了学校里。——班主任最后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强调似的口吻说,一个月不到,一连写了三封呢。
我的心当即有点打鼓。我情知在大人眼里,收受信件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本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因为如此,那原本属于我的信件,班主任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当了我的面只交到母亲手里,而母亲接过来当了我的面就将其中一封拆开阅读,旋即又折叠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是那么地坦然。
回到家时已近晌午,家里的中饭尚未熟,祖母正在灶房做饭。炉膛内燃烧着的稻草发出“哧哧”的声响。屋子里充塞着一股似要凝固的炎烈气息。我一直暗自惦着那三封不知谁写给我的信,惦着那信上是些什么内容,于是终于斗胆又小声地对母亲说:“妈,把那信给我。”
灶房的门对着母亲厢房的门。我不知道就回到家那么一转身的功夫,母亲已在她的厢房里把那三封信全拆开看了。三个信封的口全是撕开的,信纸带着被母亲揉皱又展开的印痕。当我开口让她把信给我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须壮胆,对于母亲可能的反应还未来得及进入我的预想里。——而事实母亲作出的反应远远超乎我的预想。那三封被拆开的信,被母亲像掷手雷一般掷向了我的胸前,并且跟着甩出她恶狠狠的语音:“拿去、拿去!这样的信也好意思去看!”
母亲的训斥让我霎时间感到无限委屈,但即便是感到委屈我也得明白那信里的究竟。我迅疾展开其中一信——也不知是第几封,首先便查看那信末的署名。原来是同村一位初一时就辍了学的男同学写来的。都两年没联系了,我感到惊讶。可是即便是一目十行,也根本等不及我在惊讶交织着仓惶的情绪里把信的内容逐一看完,一直在旁边眈眈相向的母亲突然劈手将信抓了过去,并在嘴里大声训斥着:“头上的血都没干!这样的信还去看,头上的血都没干!”
然后我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她旋即转身从厢房疾步跨进灶房,然后把那三封信迅速丢进了正在燃烧着稻草的炉膛。
直到现在,已长大到了母亲当年那个年龄的我,仍未明白“头上的血都没干”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猜想,那定是大人讥刺小孩子还没长大成人的讽语。原本,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还是个身体尚未发育的女生,甚至连女孩子来例假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信中的具体内容我只匆匆扫了不到一段,但有两句关键的话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那个住在村后房的男生辍学后的这两年,进城在一家马戏团当了名杂耍演员。另就是那个男生在信上说他很早就悄悄地喜欢着我——这正是母亲忌讳让我来读信的真正原因。
其实收到男孩子给写的类似的信并不是头一遭,母亲肯定也不是头一遭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初二年级的时候,邻村一个男孩多次跑到我们村甚至我们家来,到处向人散布喜欢我的信息。那时母亲对我还是宽容我的,对那男生也只是婉转的语气批评——初二的时候我还是名成绩优秀的学生,初二的时候我还只是名十三四岁年龄的小女生。可是就像处暑时节白昼与黑夜气温有着那么大的反差,到我的十五岁,到我成绩早已骤降且已长大了的十五岁,总试图在“被哪个男生带坏了”的可能中查找我成绩骤降原因的母亲,对这类事已无法行使之前的宽容了。
母亲也许不知道她那粗暴的方式让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那个气温变得微凉的处暑的晚上,那个忍着没有在白天流泪的十五岁的女孩头一次对家的概念产生了疑惑。那刻她的内心,是那样强烈地渴望从家里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这是之前我从未产生过的感觉。从来,每次周末从学校返家时我都恨不能腋下生出翅膀赶紧飞回家里;每次周日我总是把返校时的时间一拖再拖,能在家多呆上哪怕一分钟都仿佛是种盈利。——可是,那种恋家的情结在那个处暑的日子仿佛永恒地完结了。母亲平日里对我的百般关怀,母亲一心想让一个女孩子家读书的种种恩情,仿佛在那一天里被我强烈的抵触情绪全然挤压到了心之外。我的倔强叛逆性格终于冒出了端倪,亲情再不是我最牵挂的了。并且没多久我终于逮住机会,把母亲对待我的粗暴方式给宣泄了出去——九月开学的没几天,我竟在校园里遇见了那个给我写了三封信的男生。
原来他打听到我复读的消息,竟跑到学校来了。那一整个九月,他都在周末我回家的时候来。他也骑着辆自行车,不疾不徐跟在我后面。直到骑行至村口他才从另一条道离开。我的脑海里浮现着母亲的训斥,竟觉那个跟着我的男孩像个魔鬼。尤其在他歇斯底里大声说出想要我嫁给他的时候,先前在家所受的委屈与苦闷,全化作了“疯子”“神经病”等恶毒的语言,一股脑泼在他身上。他越不还击,我的忿怒就越是出离——直至,处暑过后,白露也过了,秋分也过了,他终于不再来。
在以后岁月的长河里,与母亲总是闹着情绪反复争吵又终于和好。到头来亲情终归要冲破所有痛苦的藩篱。可每想起十五岁时,对着一个原本无辜的男孩说出一堆咒语的情景,我都恨自己不能重回到过去,去拉住那个内心一夜间起茧的女孩,教她学会闭上嘴沉默。是的,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何曾懂得,这世上原本还有更多的苦痛,遍布于生命路途的不断成长过程中,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何美鸿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