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通常在这个季节变得板结而坚硬。我轻盈的身体均匀地覆在每一寸土壤里,为的就是让它来春时的肌理和我一样松软。——这是我此行来的目的。
草木灰——也许这是我最后的身份。我以近乎虚无的灰烬的形式回归至我初始的地方。
是的,和我其他的诸多姐妹一样,我的出生就在这里。我的生命不拘于一种形式。最早我的前身是一株秧苗。这听起来似乎和我现在草木灰的身份相距天壤。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的前身是一株嫩绿而幼小的秧苗。对于那些终日生活在大城市里从未涉足过田塍垄沟的人们来说,他们几乎区分不出最初的我和同样杂生田间的稗子有什么区别。但有经验的农人是懂得这些的,他们会不定期地来到田间,耘草,除虫,灌溉,施肥。那个时候正值春天。春天里经常绵绵不断地下着雨。那时的雨和我是亲密的好朋友。阳光也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受着它们的沐泽,我的身躯变得更加油绿发亮。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我的体形也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慢慢的我的身躯由绿转成黄绿再完全变黄,慢慢的我由幼小的绿色秧苗变成了沉甸甸的金黄稻穗。人们都说,低头的是稻穗,昂头的是稗子。这个时候,你若分辨得出谁的腰弯得最低,那你就能判断谁结的谷穗最饱满。
等到我已完全黄熟的时候,夏天已在不知不觉里来了。接下来,是我生命里一系列必经的程序:被收割,和土地分离;被捆结成束,装上牛车或手扶拖拉机;被拉向空旷的禾场,然后经脱粒机的碾轧,将身上的谷子分离。你看我的叙述简单干脆得只有寥寥数语,但农人一年里最是劳苦忙碌就在这时。
那些谷子被农人用箩筐担回了家里,等待砻谷机将谷皮和米粒分离的最后工序。被碾碎成细末变成秕糠的谷皮可以作为家畜家禽的饲料,而那如珍珠般的雪白米粒是年复一年辛苦劳作的人们生命里最珍视的东西——它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意义。
秸秆是身上的谷子被分离后的我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和我其他的诸多姐妹一起,也许就在禾场,也许在离家不远的一处空地,我们被高高地堆成草垛,然后等待着完成最后的使命。这个等待的时间有时很短,有时又显得极为漫长。
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是秋天了。天很高,云很淡,杲杲的秋阳照耀着大地。但这个时候对于阳光我已不再如还是秧苗的时代那么热衷了。而且,对于雨,自我黄熟的那刻起它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是的,雨的莅临只会加速我的腐烂衰朽。但总体我还是快乐的。偶尔会飞来几只麻雀停在草垛上,啄食着其间未脱净的干瘪的谷粒。看到有人来,麻雀便会呼啦一下全飞散开来。你看那被草垛扎成的一个大大的稻草人,是不是觉得富于情趣?那同样是我的化身!
在灶膛内的燃烧是我生命里辉煌的壮举。成为秸秆的我,燃烧大概是最具意义的生命方式,虽短暂却不失热烈。我喜欢生命那样带着温度的燃烧方式。我喜欢那样火光融融的样子。人们只知道“煮豆燃萁”,却不知“炊米燃秸”亦本同根——不同的是“炊米燃秸”并非相煎,而是为了配合完成共同的使命。
燃烧还不是我此生使命的最后完成。是的,经过燃烧,我夺胎换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成了柔软、轻盈的草木灰。我可以当做皂角用来净手,而我的更大用途是还田,回归到我最初生长的农田里。
这里将是我最后的栖息地。你可以说草木灰是我最后的身份。但这个身份似乎不完全对的。不信,你且待来年的春天,待来年春天犁铧掀开厚重的泥土,农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抢墒播种时,你看到的草木灰早已融进了泥土,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
是的,回归泥土之后,我又将开始新一轮的成长,收获,燃烧,然后复归泥土。我的生命和四季一样轮回往复,从来不曾止息。是的,秧苗,稻穗,秸秆,草木灰,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如果你要给我重新命名,那就叫——泥土。
2022-12-09 05:42 发表于江西
图文/何美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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