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青花瓷,你脑海里立马想到的是怎样的器物?也许,它该是一件鸠耳衔环、硕腹下垂的青花瓷尊,一副雍容沉稳的气势鼎立于厅堂,等着往来的观睹者在赞不绝口里的流连忘返;也许,它该是一套剔透光润到指影可映的青花瓷杯盏或酒盅,玲珑秀巧地搁置于桌面,等着富于雅趣的人们藉着一抹微微的清风品茗,或就着一抹淡淡的月光衔觞?
原本,作为一款青花瓷是可以多么地素雅和拔俗。它既没有斗彩那样带着些许庸俗佻薄的华丽,也没有天目瓷那样挟着些许沉闷黯淡的浊重。可是,造物者并没有赋予眼前这款青花瓷那样诗意的典雅与贵尊。尽管也是青花瓷,但它仅只是厨房里一只容量不大用于煲汤的青花瓷煲,注定结缘这俗世里的火染烟熏。
真正不幸的是,作为一只用于煲汤的青花瓷,它甚至还不能发挥造物者赋予它的功用。自女主人将它从集市上购回,它就一直被无辜地冷落在厨房的一角,未能尽一次宾主的餍饫之需。
这是位高雅到慵懒的女主人,有着一双温润如玉的手——这样的一双手怕是难得一回下厨事炊的。她仿佛只配永久地出现在与厨房遥相而望的那间窗明几净的宽敞厅堂里。厅堂里的某一角也有一尊青花瓷。那是一尊几乎和女主人齐身高的青花瓷瓶。细长的瓶颈,绘制着青一色忍冬纹理的瓶身向瓶底弯着优美的弧度——它的曼妙多酷似这位有着婀娜腰身的女主人。她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在它身上停落,每天都将它拂拭得纤尘不染,光亮洁净。
也是青花瓷,厨房里的这一角和厅堂里的那一角俨然承纳着各自不同的运命。
谁会去细想,厨房里的青花瓷煲和客厅里的青花瓷瓶原本同宗同祖。最初它们都来自旷野里那希贵的高岭土,同样经过了工匠们仔细地淘泥、摞泥的环节,然而在接下来的拉坯工序中,它们的命运就开始了不同的走向。对于一只青花瓷煲,之后无论它的画坯是多么精致精美,上釉是多么精巧精湛,无论它经受了怎样千度高温的熔铸,它最后的成瓷也仅只是被搁置在厨房里的一只未能物尽其用的器皿。——从客厅到厨房,于它,某种意义上宛若从天堂到地狱。它静静地立在厨房那个女主人的视线游移不过来的幽暗角落,似乎有那么点不甘,有那么点怨愤,但最终又不得不无奈接受自己的凄冷命运。
日渐月染,可见的和不可见的尘埃遍布它的周身。它在暗中偷偷察觉,时光的嬗递似乎渐渐剥蚀了女主人一份对悠闲生活的从容——那双渐渐起茧的双手似乎渐渐消失了先前的温润。一双温润的玉手渐渐起茧衰老,是不是上天赐予人的生命的某种平衡?——可是,作为一只被弃之多年的青花瓷煲,它的平衡又在哪里?
机遇总在不经意里到来。那双只肯拂拭客厅里青花瓷瓶的手,终于有一天在厨房翻拣到了这被遗忘太久而沾满灰烬的青花瓷煲。她小心地捧起它,神情并不惊讶。仿佛它早就在她的意识里,本该如在地底的黑暗中修炼多年的蝉蛹,等待有朝一日破土重生。她把它放在水龙头下仔细地刷洗。积攒多年的尘埃顺着瓷壁滑落。瓷内壁的一滴釉泪,瓷底部的一抹跳刀痕,渐渐还原出本来的模样。可还有那么一抹细细的尘埃,执拗地陷落在青花瓷底的圈足上不肯褪却;还有那么一抹细细的黄色斑痕,倔强地与青花瓷盖口上的那圈淡淡的火石红粘合着不肯剥落——仿佛为着多年的被弃置找回一点点尊严。她一遍遍地刷洗。每款青花瓷原都是经由了火的涅槃而来,而此刻,它仿佛将在经受新一轮水的洗礼之后再次重生。
终于,它被盛满热气腾腾的浓汤置于厅堂的餐桌上。当女主人举箸的时候,整个世界变得和青花瓷一样莹净透亮。
2022-06-10 05:45 发表于江西
何美鸿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