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开明丨一支企业足球队和它的70年

2023年10月16日，在青岛八大湖靠近地铁站的一个饭店里，一支成立于1953年的企业足球队4808厂足球队举行了一次民间活动——纪念球队成立70周年。
说是中午，其实还不算到，几位元老来得竟比年轻人（实际也不年轻了）还早一点。不一会儿，该来的都来了，最长者91岁，最小的61岁。年龄跨越三代人：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八九十年代。整个球队（包括当天未到者）满打满算也就几十人。而就是他们，扛着厂队那面大旗，在岛城足坛上演了一部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大戏，在人才比比皆是的足球之城，获得过市一级比赛冠军十余次，成为获得青岛市甲级队联赛冠军最多的球队。
回首往事，有欢乐也有悲哀：建队伊始，当头棒喝，他们曾以0:11耻辱性地败给大连造船厂足球队；知耻而后勇，1959年，该队第一次获得青岛市职工足球比赛冠军；十年內乱期间，队伍也曾形同解体，不过，几年后即恢复元气，曾以3:2战胜山东队。而八一队、山东队、南京部队队、昆明部队队退役的队员则不断涌入这支厂队，全队板凳厚度敦实，如果脚下没点真功夫，休想打上厂队主力。
改开的八十年代，在担任过八一队队长林维玉教练的调教下，该队进入全盛时期，被评为“全国职工业余优秀运动队”（全市仅三家），并因三次蝉联全市足球冠军，永久保留“新长征杯”；以厂队为班底组建的海军队，征战全国分区赛（相当于以后的乙级队比赛），战胜过内蒙古队、北京青年队、上海青年队等专业球队；在代表青岛队参加全国分区赛中，分别战胜云南队和广东二队，可惜的是没能进入分区前两名；莱昂斯上将率领美国太平洋舰队舰艇访问青岛时，该舰队足球队以2:15败在这支厂队（以海军北海舰队足球队名义出战）脚下。当然，厂队也曾背上想赢怕输的包袱，在生死战中输给实力并不占优的球队，功亏一篑，丧失了再次代表海军队出战全国联赛的机会。
到九十年代，商品经济的大潮下，资金短缺，人心浮动，这支足球队无可避免地落入低谷，有实力的队员纷纷调离，另谋出路，造成比赛成绩每况愈下。这支曾经的技战术处于准专业队水平的球队，四十年后终于被挤出全市前三，但它一直顽强地坚守在青岛市甲级队行列，并未完全出局。此后，本市各家球队陆续沉浸式地感受到潮水漫卷，浪涛过顶的滋味，无非争早与争晚，命运彼此彼此。人们终于领悟出只有在适合的形势中，才会造就当代英雄的道理——没过几年，基层足球队一个接一个掉入尴尬的境地，除去一支队伍转身蝶变为职业队，全市基层企业风风火火的甲级队联赛再也见不到了。1992年红山口会议之后，中国足球进入职业化阶段，财大气粗的万达、权健、恒大之类金主先后染指球场，烧钱之势愈演愈烈，至于基层企业的足球，踢着热身玩玩也就罢了。
生活有周期，凡事有落幕，一切终将过去，但传奇会长久留存。这支足球队的式微，伴随着全市以至更大范围内基层企业足球的没落，有着合理的逻辑解释。那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连造船厂足球队，也早已威风不再，被视为“厂宝”的建于满洲国时期的标准足球场，在准备改成造船工地时，厂领导面对铺天盖要求保留的呼声，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要吃饭，还是要足球？大家一听全都哑了，熄了火气。
《百万英镑》这部影片，好就好在让人领略了一张支票即可横行天下的厉害：“难道你们美国的金钱，可以胜过我们英国的爵位？”被要求腾出旅馆房间换给暴发户住的老贵族，发出“世纪之问”。但现实生活并非全是如此。
10月16日这天，有着70年历史的这支足球队各个年代的队员，从不同的住处赶到饭店。队员里，有的在黑乎乎的车间当了一辈子工人；有的担任过这家工厂的第一把手；有的从大学体育教师岗位上退休；有的至今仍从事少儿足球教练工作；有的是正教授级高工；有的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还有厂龄只有几年的队员，离开后领略了谋生的沟沟坎坎、人情冷暖：工商文旅，引车贩浆，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个中甘苦，唯有自知......虽然处境各异，但大家不约而同的话题是：人生有几个70年？一批在五六十岁就随风而去的队员，成为大家共同怀念的故人，令人不胜唏嘘，继而不由得你不珍惜当下时光。这支队伍，几乎见证了新政权建立后的全过程，伴随着各种变化：春和景明，把酒临风，动乱前后，家各不同，但太阳每天都在升起，周边的生活日新月异。
随着人均寿命的不断延长，人们的观念悄然发生变化，退休之后的日子，是否可以演变为人生第二春？经营好了，下半场也许并不乏精彩。此时，人们比的不再是官职、财富，更多的是比身体，比心态，比能否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人至晚年，某种“唯心主义”的自我感觉至上，良有以也。老者喜欢回忆。有人在席间温馨地遥想当年，厂里有职工发出嫉妒羡慕的感慨：“厂队的人，都找到了好对象。”是啊！运动员矫健的身影，猎豹般的奔跑，最能体现男子汉的风采，因而赢得美女芳心，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尽管他们并非全是帅哥，也并不比别人挣到了更多的工资。
或说运动员寿命长的少，而这支球队里达到鲐背之年（90岁）的老寿星就有好几位，虽然或靠轮椅出门，或离不开儿子搀扶，到场诸君，几十年球场生涯，大都留下了伤病：有的膝盖置换了关节，有的腰腿做过大手术，有的耳聋背驼眼花，有的慢性病缠身日久，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剩下的唯有自嘲......但一转念：足球老人可能又像一部汽车，尽管部件老化，毛病不少，可仍能在公路上跑着，无非就是功能差点，岂不也挺好？夕阳自有夕阳的风采。虽说此时，“不该大的肚子大了，不该少的头发少了”，而抖擞精神，能把大家的心聚拢在一起的，必定是那个痴迷的爱好。
圆桌团聚，干红白酒扎啤，桔汁茶水凉开，均可以酒呼之，不拘小节，互不劝喝，更多的是相互敬酒，最集中的话题是那一场场动人心魄的比赛和更衣室里夺冠后的狂欢。聚会饭店的老板，曾是这个文体风气甚浓的企业里排球队的一员，跟足球队的年轻人同为厂田径队出席市运动会的主力。性格豪爽、富有体育天赋的人，最容易成为朋友。这天，他高兴地见到了多年未曾打听到的老同事，亲切问候，握手拍肩，受情绪感染，心情跟着各位一齐大好，桌上的一应花费，他全给免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分手了。大家寻思着，下一个七十年，也不知还有没有人会想到纪念一下这支厂队的生日。欧洲不是有百年俱乐部（皇马建队于1902年）吗？不过，从近处看，明年后年，应该还有相聚的机会，这一点，毋庸置疑。

2023.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