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她的曾祖父从即墨来青岛闯荡,白手起家,在阳谷路9号创立益和祥字号,代理美孚公司的火油,后又在易州路31号设立即兴诚印刷局。两大商号均在青岛、即墨两地有分设,曾祖父也曾一度担任即墨商会常务副会长等职务。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邴琴的祖父继续在青岛的商业街上雕刻着家族印记。包括肥城路10号的激流摄影社、辽宁路277号的黎明摄影社,以及邴琴至今无法查索到详细地址的百合摄影社、日新摄影社。邴琴常听老人们说,祖父除了是个天生会做生意,还是一个才子,擅长琴棋书画,精通吹拉弹唱。“《古今即墨》一书里曾经介绍他为真书、草书书法家,善画竹。”
后来,邴琴随父亲第一次来青岛,走着走着,父亲就会停下来,指着某个地方说,“这里,以前是我们家的。”不等邴琴从惊愕中回过神儿来,就是父亲的一声叹息。
沿着叹息声,邴琴望向父亲所指,那些曾经的他们的家——有的是挖开的地基深坑,有的是大树拂掩下的二层老楼,还有的,是一片凋敝的深深院落。她把目光收回,想再从父亲的眼睛里打探更多往事的时候,父亲遮遮掩掩,一张沧桑的脸在夕阳里逆光而不明。
邴琴不敢再多看父亲一眼。她怀疑他含着泪。她甚至觉得,父亲不再说话,根本是在哽咽中凝滞了。她知道,祖父的含冤惨死给父亲留下了太多悲怆记忆,那些疮疤,父亲至今不敢触碰。事实上,在遭遇惨烈的变故,举家回迁即墨以后,整个家族就是缄口沉默的。修养让他们将心碎很好地隐藏在沉默深处。
这几年的秋天,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邴琴都喜欢到院子里的枣树下坐坐。晚饭过后,幕色渐深,整个镇子被一种谢幕之后的松快感充满着。只待一阵风吹过,成熟的枣子跌落在地上,哗哗哗的声音,密集而喜悦。邴琴会捡起被小鸟啄过的一颗——她知道那才是最甜的枣子。
枣树是她出生那年栽下的。读书以后,邴琴渐渐开始知道父亲是整个镇子上的传奇人物,几乎没有不懂不会的事情。“父亲博闻强记涉猎广泛,不仅学识见地丰厚,钻研机器设备仿佛有天然的才能,这些才能使他帮很多人改造过机器,提高生产率,也让他做了很多实用的小发明。”
比如村里磨坊的机器坏了,请了很多人都修不好。邴琴的父亲从外地赶回来,第一时间跳进出粮槽里,示意开关开合,几次之后,就能通过耳朵分辨机器轰鸣声找出电机毛病所在,随后像医生开处方那样,确切地说出修理部位和拆换零件,第二天磨坊就开工了。
邴琴始终记得,当年家里的大圆饭桌,是父亲用一副板车车轴改造而成的。“车轴被竖立起来以后,在上方的轮圈处嵌进厚厚的圆木板,足够一家五口人围坐在一起热闹地吃饭。近几年兴起的后现代工业风格装饰,父亲在八十年代初就已经玩过了。”
姊妹三人,邴琴最像父亲。且深得家族遗传,敢想敢干,胆大心细。
“高一时,我妈帮我从老家批发了一车苹果,我就摆了个卖苹果的摊位。一个暑假把下学期的学费赚出来了。高二暑假,我卖的是内衣和袜子。高三暑假去手机店打工,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懂英文能调试各种菜单,把老板高兴坏了。追溯起来,我的工作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不安分的我,在父母面前极有底气,毕竟学费是自食其力……”
这样的人生开端,才是不卑不亢的起点。“赚钱重要吗?重要啊。可是,跟有趣比,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邴琴用行动证明了她的观点。
大学还没毕业,邴琴就被当地建设局提前预定了。这个铁饭碗让所有的亲戚朋友为她骄傲。可上班没几天,她就受不得钟摆一样的模式化,半年后辞职,扔掉了事业编。走遍了想去的地方之后,几乎什么都没带,2003年只身来到青岛,通过应聘进入媒体圈。
当时的邴琴,已经在无数次的长辈谈话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家族衍变史的框架。从读小学算起,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每一次家族的聚会她都尽量地做个隐身人,或是帮着母亲忙前忙后,或是躲在角落里看书,以便让长辈们无所顾忌地说下去。只是,无论做什么,她的听觉都极力打开着,并将记忆力发展为硬盘——青岛,那个陌生的地方,因为太多附加情绪,竟然未谋面已生爱恨。
终于,她带着与这座城市暂时无法挑明的秘密,“潜伏”于一本杂志的繁忙琐碎中。每期杂志开印之前,她都要泡在印刷厂校对数码样。她一个文弱女生,常常要跟上夜班的印前工作人员一起校样至凌晨两三点,再独自离开,走上连路灯都没有的漆黑小路。那些年,她就是凭借着工作带来的舒朗而在这个城市里坚定地寻找着存在感,直至结婚生子,正式定居下来……
“潜意识里,来青岛,也许是为家族走脉里的重回,也许是不甘祖父辈离开青岛时背负的屈辱,也许,只是对青岛说一声,是的,又是我们,邴家又来了。”
在梳理祖辈生平的过程中,邴琴将自己代入了时间的粘稠,有切肤之痛,有暖心之喜,却也可以跳脱出来,打量那些灵魂的颜色和质地,感受祖父辈惊人的忍受力,深沉的忧虑和无争的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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