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发现高密》补遗:官河大包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发现高密》补遗:官河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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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这是2015年的事了,阴历还在2014年,作文也在那个冬天。现略调整推送以存档,日后《发现高密》再版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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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高密叫纽包、包子,民间吃食,与炉包、饺子齐名,百姓爱戴。它外裹发面皮,百折千回,内藏乾坤。笼屉蒸熟了上桌,趁热乎劲儿双手捏圆边提起,啃咬中嘴生四季……先说官河吧。
官河与大包无甚关联,如今勾搭上了,自是有些因缘聚合。官河者,高密市西乡弱水小流也。史料言之甚少,网络零落数语,完全摸不着来龙去脉。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探访官河和大包。冬日清冷。枯藤挣扎,老树聩废,不见昏鸦踪影,数只喜鹊来回飞着,发几声长啸。个头如大包的太阳悬于南天,斜得邪乎,蛋黄色的光时有时无。我们出城西去,凤凰大街笔直一条,过了柳沟河、新旧五龙河,便到达在阚家镇地界的官河。
那里横了一座桥。
桥南是官河,桥北也是官河。桥南的堤岸是白杨林,桥北的堤岸也是白杨林。桥南的水铺成平面,结了薄冰,是河水的样子。桥北的水断断续续,缩在河底深挖的坑内,也结了冰,一个个孤立的水洼,像“官河人家”饭店的大鹅外出踱步憋不住下了几只蛋,遗落在河底新近翻开的红斑岩里,反射冷光。
桥并未将官河隔开为两个世界,只界定了不同的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岸上行走,不同的风景装在心里,有时候写在脸上,有时候通过手指找到可圈点并在以后可回味之处。只有行走的人才会找到风景,并界定那看似相似的不同。
因为同在一条河上,总也有些相同。野生的芦荻在桥南也在桥北,用枯干的茎秆高举轻飘的穗子,迎风摇曳,不见疲倦哀怨,摸上去柔软而暖,像高密大嫚的额头,更像肉肉的手,托着热包子,我们摸包子的皮,却不能贸然去摸那只手。同样枯干了的狗尾草也是如此,尾巴惹人喜爱,像高密美人的眉眼。
其实我更想说说岸上的白杨。白杨树好几行,高大、粗壮、挺拔,耸立两岸,凝聚也释放阳刚之美。如此说有点夸赞高密的男人。事实是高密男人略有点像白杨而已。无论如何,我还是被它们吸引。在同行的高密的女人们欢呼雀跃奔赴西岸“官河人家”制造“官河大包”的间隙,我逗留于白杨树林,咧开嘴呼吸,以补充自身阳刚之不足,吸着吸着便觉忽悠一下伟岸起来,西北风扫过,再无冷意。
要说出白杨拥有如何如何的高贵或终极之美,我说不出,就像英国哲学家休谟说的:“凡自认命为发现人性终极的原始性质的任何假设,一下子就应该被认为狂妄和虚幻,予以摒弃。”所以,即使白杨生就了某种至极人性,我也不敢妄语。我只是喜欢它们的样子,通过那些刺破寒冬的枝杈和壮硕树干呆若木鸡的沉默。
说着说着,便见夕阳西下,躲躲闪闪在村庄的树丛。至少两个“官河大包”落肚,我们擦去嘴角的油水,望向窗外,又想起官河岸的白杨。这回更想念它们的,是未来得及在堤上仔细走走的高密女人们。我在想她们走入白杨树林的情景:余辉由树丛穿过,并不均匀地洒在她们身上,由于头发忽然飘起,晚霞跳跃,忽闪明暗,如荒原上的剪影。
或者,由于“官河大包”的作用,她们敞开了胸怀,面对远去的河道,望向铺展的麦田,仰面破空的杨树,她们愿意成为柔软的一群,融入一种浩荡,聚合为世界上不灭的燃点。
她们其实就是这样走过去的。看似漫不经心,言语轻散。在迎送夕阳的那段时间,在时间不可挽回的流逝中,她们行走成一道风景,即使她们无意甚至拒绝。
在官河的荒草中走走停停,望着忽远忽近的背影,我想,如果生活的智慧可以经由一个大包获得,很多人将扑向它,因为包少人多,那得不到的,必然动用邪念甚至邪恶手段去掠夺,进而引起纷争甚至战争。
人的智慧无非如此。
还好,大包没包智慧,只有美味,获得它并品尝的途径也变得轻松并愉悦。今天,它和一条河融为一体,成为高密本地美食,我们不仅要通过味觉,还要通过感觉来描述它。如此,我不得不让时间退回到中午,双手捧起那个大包,仔细端详、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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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横了一座桥。
由东至西过桥仅一步而北折,是条路,也是官河的西岸,弯曲而去的长堤。堤岸出河床数米,杂草枯黄于斜坡之上,无辜又任人摆布的模样,有芦荻,有狗尾草,也有近乎腐烂的旱伞草、蔺草、蒯草等蔖类植物。堤顶摊平,修成路,铺了碎沙石子,宽三米余,可行车,可步行,可徘徊,可伫立,可观望河景,瞭望平原。
路两边,顺沿河堤,栽植树木,多为白杨,东西岸皆为至少两排,已沐十余载风雨,长为巨树。冬景悠远,虽显萧瑟,却不失疏朗风骨。若在春夏,虫鸣草长,叶摇星落,应是另一幅画面。
最美的河景浮现在秋天,杨树叶逐渐黄了,高高低低挂在枝上,悠扬着远去,一片片零落,逐渐变成落叶的雨,染了半个天空,飘满整条河床、长堤,人行期间,或低头默想,或昂首望川,自会生出些感叹。
北行中,西眺不远,一个村落,隐约在树丛,极少有人出入,也许因为寒冷之故。上午十时许,太阳斜在极南边,将捏碎的光洒向村庄的人家,这普世的火种已失去炎夏的热度,懒懒地只为照亮房屋而已。行走一百五十米余,岸边村东,唯见一宽大院落,四面合围,北端一排房屋,屋前数亩花园,大门朝南开着,便是“官河人家”饭庄了。
距离“官河大包”越来越近时,请让我慢下来,调调情。你只要躺好,微闭双眼,心里想着它,把饥渴锁在舌根,它就会在合适的当口属于你——但如果你着急,像条猎狗扑向站岗的大雁,整个雁群都会飞走——这时候我们需要缓慢转身,拐下河堤,沿往西的水泥斜坡缓行,你会发现斜坡南边的鱼塘因为光影的变化而膨胀得更大,水面的薄冰和塘沿的红土,由于你内心恬淡也柔和亲切了很多。
不仅如此,那属于你的时光慢了,你的心灵舒缓了,眼睛明澈了,在普遍荒凉的冬季,在“官河人家”院落东西两侧花园内,你会发现那些微小之美并不输给浩荡壮阔。虽然即使现在我也不能明确微小事物的美与那“官河大包”的关联,我能了解的是,在时光内部,它们相互依存,赐予我们一段愉快的光景——萍水的相遇,让我们暂时离开了我们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过度迷恋的世界。
我目视那群大鹅在它们自由的空间里奔跑展翅,它们的快乐不会因为四季更迭而断裂,也不会由于我们的到来而停止。我打断了美洲雁的睡眠,也驱赶了一群鸭子,几只公鸡停下啄食,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去寻更好的食物,它们对我这个同性没有太多兴趣。此时我很想招呼被“官河大包”吸引去的雪蝶、妮子、蕾蕾、瑛子、叶子、丽丽等高密大嫚过来招惹一下它们。
不知道“官河人家”饭店老板李志科用了怎样的心思,西院内,一片麦苗正绿,虽过十点,麦牙依旧挂着露珠,在寒风中闪烁,像大地托举的一群精灵。
我时常被这些微小的事物触动,也生出莫可名状的感概。比如那几畦早已冻僵的韭菜,秋天发出的韭苔,开了韭花,花苞内结了黑色的种子,只是没有或故意没有去收获,却在这数九寒天,依然擎着。韭叶是枯黄了的,韭花也丧失了生命,却还是花朵,还在开着,含着花种,正是欲说还休的样子。
我蹲在它们中间,是出于欣赏的愿望,并未尝试赞美。任何赞美都源于价值评判,而人心的价值评判因为自义往往有失公允。对于一朵韭菜花,任何赞美都是多余,因为赞美的价值在出口的一瞬间便失去了应有的内涵。也正因为如此,在我伸手即将碰到它们时,我结束了这个动作,打扰也是多余的,它们需要的不过是安静地等待,等待新生的韭苗将它们埋葬。
心灵的敏感和脆弱往往和简单联系在一起。一颗复杂多变的心往往给自己和他人造成不幸和苦难,也往往呈现看似玲珑圆滑实则麻木刻薄的生活观存在观。人们向往大自然,乃向往捕捉简单脱俗之美,而大自然正是向我们展示了这种美学的简洁与怜悯,这是造物主的恩赐和启示。
叔本华说:“我们很少想到我们有什么,可是总是想到我们缺什么。”如果可以将这里的“有”和“缺”辩证统一为一体,让我们重新获得,其实正是我们先天拥有而在生活的砥砺中逐渐丧失的简单而悲悯。如果我们想到它,我们便存在拥有它的可能。
在这里,我更愿意将这简单形容成一次“官河人家”之旅,一只“官河大包”的品尝,一上午简单的忙碌,相识后简单的一笑,一种相互传递与彼此欣赏。
此时,正午的阳光满了大厅,走遍房间。李志科笑出了皱纹,果盘在他手里起伏,瓜果沸腾。刘金田缩在角落里皱眉,他在想“官河人家”的横幅是否现在可以挂上立于堤岸的门楼。孙家为将墨汁倒入砚池,把踌躇满志的毛笔举起来,他要为每个人留下一幅墨宝。而那个叫“人生豪迈”的葡萄酒厂老板娘打开了后车盖,取出了她用心酿造的满意的葡萄酒。紫怡们将手洗了三遍,面和馅将在她们手里变为“官河大包”。刘金青几乎是滚动着,抱着相机飞跑……
我完成了自认为白杨树诗歌的奇思妙想,将他们隐喻在一首诗中,而“她”是不存在的,却又那么存在着:她从桥上接近我/躲进自己的幻想症,褪尽叶子/秋天覆盖了她,还有冬天/她来找春天的路,踩着我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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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科出了房间,从走廊东首往西走,迈开大步,一脸含春的笑,牙齿雪白,整齐地露出来。我在大厅到走廊的入口遇到他。一般来讲,周围没人,一个人走在路上,大步流星,因为按耐不住,面带开怀的笑容,不是刚刚发生过喜事,就是要有喜事发生。跟在后面的刘金田抱一条喷绘的横幅,写着“官河人家”四个大字。
走廊宽大,联通南北两侧各个用餐的房间。站在西头往里望,有强烈的纵深感。廊顶用木板装饰,吊两排射灯,光柱打上白墙,散开大小不一的光圈。墙壁或挂或钉展示了高密的大红剪纸、扑灰年画、过门笺、轴子、门神、窗旁窗顶、绣品等,一条过年光景的民俗走廊。走廊尽头,是立于东墙的朱红大门,两只狮头各含一个扣环,门上凸起鎏金的门钉,上下十二行,左右九排,超出皇家规制。在这荒原之上,自是民大于天的。
俗语说“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意思大概两个。一是馋了,跋山涉水也要找到那个想吃的东西,比如我们不远二十公里,来到“官河人家”品鉴“官河大包”,而且动用香粉玉手亲自做。最夸张的当然是李隆基,为了博得杨小姐一笑,不惜一骑红尘,狂奔千里,驮来荔枝,跑断四条腿也不在乎。
第二是为了养家糊口,不舍昼夜做点营生,东奔西跑,卖物换钱,弄几顿粗茶淡饭,比如我吆喝卖金银花,“落叶知秋”搓着冻红的手卖桑叶茶……只不过如今为第二个目的跑断两条腿的人越来越少了,大部分人通过4G高速下载,升级到了第一个,甚至有些人连山珍海味也吃不出滋味,莫说舌尖上的中国,就是坐飞机去舌尖上的世界也索然寡味,主要是吃麻木了,味蕾退化到极端奢侈的高度,需要用其它的附属品进行刺激,比如赵大爷那四十万一桌的宴席,需要顶级钢琴手敲击键盘伴吃,不多,敲一个音符才几千块。
于是,孟子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失去的“大”是什么?孟爷爷没明说。不过,按他在《滕文公上》所说的,无非是“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的“教”,或孔子所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心”。圣人们将吃上升到培养仁义道德的范畴,显然太过严肃,我们只不过一大早赶来吃个“官河大包”,打一下馋虫,且非公款。
虽然我们这一群大都不认识几个大字,却愿以文人墨客相称,既如此,自当做点“存天理,灭人欲”的事。何为天理?朱子说:“饮食者,天理也。”何为人欲?朱子又说:“要求美味,人欲也。”革尽人欲虽不易,感谢神,我们还是尽力为了一把——即使“官河大包”十分美味。
你看,高密书法家孙家为郑重地举起毛笔,在宣纸上挥毫,赠每人一幅墨宝,算是预先灭一灭吃“官河大包”的人欲,以便我们在饕餮时可安心而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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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之前,难以想象写毛笔字和包包子有何关联。吃完“官河大包”后,有了格物致知之觉,领悟到写字就是包包子,包包子就是写字,而吃包子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闲笔,像在字幅的边角盖个红印闲章。如若不信,且听我道来。
我不会写毛笔字,钢笔字也忘得差不多了。我也不会鉴赏字,好字孬字分不清。孙家为举起毛笔来,在宣纸上游走,我认为他是在包包子,有想把一条官河包裹起来的力道。
一叠纸放在眼前,散出面粉的白,他扯下一条,像用擀面杖擀包子皮一样摊平,是四角分明的长方形。他用的馅是黑色的墨汁,软笔是勺子。他小心翼翼瞄准那个长方形,均匀地往上面按,一会折一下,一会捺一下,关键的地方稍停,摇晃着戳,皱褶够多之后,再封闭包子口,这时候把那支笔使劲旋转,让所有的毛炸开,形成枯笔,墨汁干了,也就封好了一个包子的口。包子躺在案板上,胖乎乎的,咕嘟着小嘴,长在一位叫“叶子”的鼻子下面。
个把小时,孙家为包好一笼,额头渗出细汗,感觉手臂发酸,拿起案板边上的香烟,将军牌的,他只抽这个,有劲。
我也不会包包子,只要蒸熟就吃,不在乎包子是否美丽,美味就好。但又不能过度追求美味,过度了,便是人欲。可是“官河大包”的人欲,着实难以抗拒,幸好神说,一切美味皆可食用,只是你们,不可吃血。
我看叶子、瑛子、鱼儿、紫怡等包包子,像看著名书法家写毛笔字。一盆发面,如卷好的宣纸,透出诱人的质地。她们取出,折叠好,用菜刀裁剪出需要的样子,再用镇尺压平,压成圆。她们手段高超,已入化境,早已不拘于任何方法和字体。她们用一个手指能写,三个也能写,有时候会用十个手指一起写。她们可以左右开弓,颇得莫言真传。这一笔应该往左转弯的,她们往右,并且恰到好处,独具一格。一个个大字,虽然我读不出什么意思,但是可以听见它们噼噼啪啪完整地落下来,像雨点携带风声,功夫了得。
刀切的肉块,片碎的白菜,连同那调制到家的味道,便装进了一个封闭的乾坤——李志科说,官河要有大包。我说是的,高密也要有大包。李志科说,官河的大包要足够大。我说高密大包两人抬着吃——笑谈之余,犹如疏通河道,“官河大包”应运而生。
当你倾情地参与了一件事情,并在参与的过程中获得了快乐,那个显而易见的结果便不那么凝重重要了。无论你吃了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官河大包”,那滋味已经没有本质区别,它只是个享受和分享的程序。
美味上桌,《礼记》云“共饭不泽手”,可在“官河大包”面前,如何做到“不泽手”呢?顾不上许多,伸出双手,揉搓再揉搓,将那大包抓提起来,拽至嘴边,像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幅满意的字画,最后拿起印章,朝嘴唇上盖,盖得严丝合缝,除了饕餮,更多还有肯定,一种心满意足的自我肯定,同时抬头,巡视周围,让那肯定的意思飞起来。
“官河大包”白如霜雪,大口吞咽的张涛标准化的一番作为,让它显得更白了——我们屏息望向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20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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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发现高密》补遗:官河大包》 发布于202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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