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阚家村寻访是个下午,走遍阚家西村、东村后,在高密作家明连君老先生庭院闲坐,喝茶聊天时想起一句话,这就是尼采在探讨“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时说的:“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的天空。”忘了出处,只记得《朝霞》杂志的扉页引用过。黄昏,微弱的阳光躲在阴云后面,室外气温急速下降。寒风扫过庭院的柿子树、枣树、杏树、石榴树,也扫过我们围坐的茶桌、茶桌上的瓜子、明老的竹躺椅。作为礼节性拜访,谈论并无实质话题,无非说些高密文化圈的旧闻轶事,至于明老早些年写的短文《阚家村四景》也未提及。
“阚家村四景”从明朝洪武年间山西阚姓人家来此立村后,陆陆续续真实存在过,今已名存实亡。亡的原因简洁明了。比如,“王戈顶”的“顶”被削平了,本就低平的“青庄山”的“山”被推倒了,“荷花池”的“池”变成了“也”,“金蟾湾”的“湾”上盖了房屋……它们消失后变成了朝霞还是晚霞无关紧要,因为逝去的无论物还是人,不可能再点亮什么,包括天空,包括尼采的天空。
明老从竹椅站起送别,我见他的背驼得厉害,仿佛一片天空弯下来,弯在阚家村一个庭院,如云朵飘浮,如村庄的一页插画。
阚家村村南的白杨林,由于季节的缘故,簌簌落着树叶,地面铺了厚薄不均的一层。告别明老回高密的路上,我的记忆还在那片白杨林打转。脚踩落叶行走,光影和声音,是陪伴,也是疏离,生出的感触就复杂。过了一口井沿铺了条石的老井,再过堆满垃圾的土坑。几丛玉米秸垛旁边,圆木撑起的篱架下,拴了一头牲畜,远看以为是驴,近看知是骡子。骡子东边的白杨树,拴一头花牛,看上去比骡子年轻悠闲。
对骡子特别感兴趣源于今日村庄类似牲畜的减少,如马驴骡等,这些过去干农活的主力,由于机械的运用,成为新时代的失业者。村庄养牛的依然存在,原因大概不仅仅单纯为了干活。从远处拍完一张照片,便想靠近拍张这头骡子的近照,尤其它的脸部表情。我对骡子了解不多,只知道它是最能干重活的一种,不用鞭策,也不偷懒耍滑。所以村庄里骂人,有时用骡子,说这个人像头骡子,一是说他倔强,认死理;二是说此人有力气,耐劳累,意思有褒有贬。我靠近阚家西村这头被拴的骡子,它似乎不是害怕和警觉,而是因为羞涩,把头歪向拴它的木桩后面,眼神平静,却不肯转过来,举着相机等一会儿,也没有用,想必是骡子脾气上来了。
北边门楼前,一位老人就在那边看,似乎担心我对这头骡子做什么出格的事。等我离开骡子走向他,他才放心地转过身,开了门楼门锁。门前路边树上,上下挂满编成辫子的玉米,金黄的颜色让对开的院落木门也染上了色。骡子和牛是他家的,他大概还在用原始的方式种田,是很稀罕的了。
明老家的院落是典型北方农村普通家庭庭院布局,简单实用,毫无铺张雕饰。面南背北几间正屋,几间西厢房,零散种了果树花草,一口压水井,一张茶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四面合围,向心而筑,是个封闭私密的空间。高密绝大多数村庄人家都是如此,区别不过是新旧和大小。无人居住了,便在院门落一把锁。当然,也有例外。
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看那头骡子,它的头还躲在木桩后面,一动不动。白杨林因为它的执拗,更安静了。静谧中,遇见两间房舍,同样面南背北,但无院落。房舍低矮,水泥的墙面,屋顶人字形的红瓦上落了稀稀拉拉的白杨叶。靠西山竖起一根黑色烟囱,一棵杏梅的枝条搭在瓦片上,黑色树干高出烟囱不少;东山是间更矮的瓦房,不像正屋有门,窗子是别处移来安装的旧木格窗,里面堆满白杨树的落叶。
估计两间正屋的门窗也由别处移来,算是废物利用。漆黑对开的门关闭着,铁门落上了锁。门口右侧,倚墙而立一把铁锨,锨头锈迹斑斑,一把竹耙躺在墙根,断了几根齿,还可以用于扒草和落叶。枯干的树枝堆在草屋前,尚未整理。门前往南一片开阔地,一条经常走人的小路,一侧为还细小的白杨,一侧为几棵有点规模的柿子树。柿子经历了霜打,蔫在枝头,但依然硕大。柿树东边,种了白菜和辣椒,数量有限。
房舍南边二十余米处,突兀一台压水井。缸体和压水柄生了铁锈。一盘废弃的石磨与压水井挤靠在一起,一只圆柱形水缸,反扣在地面,缸底不知去向,成了上下通气的无用器具。想象不出这些摆设与那两间弱不禁风的房舍是什么关系,也想象不出这里住着怎样一位老人,反复观察只无缘由想起一句看似深刻实则无聊的话:“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往往超出人类自己的想象。”
但人类毕竟由于拥有想象,借助幻觉让并不富足丰满的人生获取过更多色彩斑斓、满怀欣喜的片段。与其说黄昏追赶着车子,不如说车子为逃离黄昏的包围由西往东向高密飞驰。当我们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谈论起苍老时,其实是在努力回忆那些只属于自己的青葱岁月。谁都不能回避从一出生就赤身裸体往衰老和死亡的终点狂奔,如此说来任何丰满和富足在生命的脆弱面前都是那样苍白和乏力。沿着阚家西村村南的大沟往东走,不一会儿到达村庄正南面几近干涸的鱼塘和鱼塘边通往村子的南北主干道,过了主干道不远,便是阚家东村。这期间,望着树叶的秋黄,踩着泥地的脆响,我一边体验唐朝诗人司空曙《寒塘》诗“晓发梳临水,寒塘坐见秋。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的幻象,一边想象那位老人外出回到两间房舍,打开漆黑的门,进入漆黑的屋内。他坐在炕沿,想象冬日的暖火红透了小屋。他起身,挎上条筐,弯腰捡起竹耙,走去正在落叶的白杨林。那头骡子看见他把枯叶吃力地塞进筐内,它不好意思地伸长了脖子,喷了个响鼻。
沟南的麦田,有小葱的嫩色,西沉的阳光拍打村庄,让麦芽裹上一层透明的闪耀——让人心动的幻影:一个丰满的夏天,蝴蝶飞舞,驮着凉爽与神旨,掠过麦芒。
怀揣麦苗的光芒,我走到阚家东村一栋宽体青石建筑前,准确说是个庞大的院落。青石建筑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用于贮存粮食,我们称它粮管所或粮库。大门北开,尖角铁栅门裹满锈斑,推开一扇,水泥门垛“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字迹依稀可辨。入内面南背北的是公房住房,只一两户还有住家,大多落锁空置。对面那排青石房仓库,坚固威严,北开的门窗上了门板,严丝合缝,猜不出库内存放了什么,或什么也没存放,那个人人勒紧腰带、面黄肌瘦却积极往里运粮的年代毕竟遥远了。
但那麦苗的嫩光和粮库的青光却轮番在我眼前闪耀,既有错位感又有挫折感。它从现在往过去折射,也从过去向当今反光。我很想了解一位跨越这个年代生活的老人今天的感受,或者那位在白杨林捡拾落叶用于寒冬取暖的老人,或者那位蹲在墙根挑选小油菜的老人,或者那位坐在庭院竹椅回忆文学之路的老人。我想知道他们所闻所见的朝霞,是否点亮过他们的天空,天空里是否飘荡着道德律的云彩。
有位老人,叫管子,龇牙咧嘴地说着“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位老人,叫孔子,煞有介事地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有位老人,叫孟子,一边撕扯头发,一边说“牛山之木”的故事,说如果“旦旦而伐之”则茂山变荒丘。一位老人,叫费孝通,他看看管子,看看孔子,看看孟子,再看看乡村,往手指吐口唾沫,写道:饱到什么程度,暖到什么程度,才算足呢?是不是指饿不死、冻不僵才算是最低限度呢?可是常识不许我们把“死”作为“活”的限度,生活不能说等于不死。于是我想接着说,人之食性,可有相近相远之别?若无,则拾草老人必与之有别;若有,因何还有拾草老人?论起伐木者,是少数人在伐还是多数民在种?放下酒杯,少说废话,给老人一间像样的房子,我看废弃的高密市阚家镇小学至少闲了不止一间!
回到高密,已是华灯初上,街道愈加拥挤。而在阚家村所见所闻,仿佛书本中的插画,在我眼前翻动。最后一张画面是,在阚家西村村西路边,龙泉桥与落凤桥中间偏南路东的位置,生长了两棵据说两百多年的树木,叫小叶朴,我喜欢它的这个本名而不是黑檀或疤麻树的叫法。它本身没有任何传说,只是有一只鸟,在远方吃了几粒种子,在清朝飞临此地时憋不住,大解一次,种子落入泥土,发了芽,阚家村人以为奇,希望见到它长大的样子。不负众望,小叶朴吸收日月精华,长成了盘虬有力的大树,至今枝繁叶茂,成为阚家村的形象代言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对了,在小叶朴的记忆中,是有一些画面的。比如总有一群孩子,来自不同时代的孩子,在中午的烈日下,或早晨的朝霞中,或傍晚的暮霭里,爬到它身上,打闹嬉戏,让它浑身奇痒难耐,又无法挠到痒痒处,于是不断扭动身子,长成了如今看上去弯弯曲曲的样子。
阚家村的深秋落叶飞舞,色彩多变。有树叶的金黄,麦田的葱绿。有老人家门的锈锁,粮仓凸石的青光。有道路通往四方,有桥梁连通原野。只要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它们都会变成云朵,出现在某个清晨。它们是那个清晨的朝霞,镶了金边,而天空瓦蓝,没有边际,它们共同点亮的,是天空之下,一个人世间小小的村落。
201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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