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宋诗公案。原诗作者好像已经不可考了。说是一个广东秀才写的,被王安石看见,感觉不妥,改了两个字:明月当空照,黄犬卧花荫(这样一改,意思和物象全变了)。
明月是不是一种鸟的名字,我不太清楚(我心下觉得这里应该是指代鸣蛩,即蟋蟀,因为整首诗都是以昆虫为物象的),但黄犬是一种昆虫的名字,我一定知道。
半个多世纪以前,在我学龄前的整个童年,陪伴我最多的就是祖母的菜园子,那里就是我的百草园,那个名叫黄犬的昆虫也是我的玩伴之一。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牠的学名。是一种背部呈菱形的甲壳虫,有褐色和黑色两种,背上的斑点有点像天牛虫的斑点。菜园子里有很多。有时捉一只褐色的和一只黑色的,一起放在手心里,看牠们慢慢的爬着玩,或者蜷着身体不动。嘴里还跟念经一样不停地念叨:黄狗黄狗吃食来,黑狗黑狗卧槽来;黑狗黑狗吃食来,黄狗黄狗卧槽来。对,就是这种虫子,我们叫牠黄狗和黑狗。牠当然可以卧花心了。牠的体型大小也和蜜蜂差不多。像这样的玩伴,我有很多。比如在我完全不知道“七星瓢虫"这个名字的时候,牠就一直是我的童年玩伴了,我们叫牠放牛娃。
是谁教我这样念的,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我祖母--中国现代史上最后一代三寸金莲的小脚女子,因为在我学龄前,很少有机会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过,每天大清早家里的大人都去上工了,整个院子里就我和我祖母一老一小。大概在我两三岁可以自己跑着玩以后,大人们去上工的时候,都是把前院的大龙门从外面拴上的,怕祖母支应家务的时候,我自己跑出去,掉涝池或发生别的危险吧。
延大读书的时候,有同学给我取过一个笔名,叫“童谣”,可我从来没用过,以后大约也不会用。只是时至今日,很多过往经历都忘记了,儿时念过的一些谣曲却还清晰地记得。
与昆虫有关的,还有。
比如蜗牛。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才知道“蜗牛”这个洋气点的名字的,因为牠是我玩伴的时候,一直叫卦牛,或卦牛卦。跟牠一起玩的时候,会念叨;卦牛卦,揭地来,揭到头,就回来。
揭地,就是犁地的意思。我们把犁地叫耕(读 jing音)地,或揭地。揭地,这个发音熟悉吧?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小时候,念儿歌,不管意义和道理,就那样念。因为经常是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一晌一晌乐此不疲地跟小虫虫们玩,跟花花草草们玩,嘴里念叨那些现在也记不得从哪里听来的对应性谣曲时,也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循环往复地小声念叨,那样子感觉跟念经也差不多。现在再拿来念,觉得好没道理,蜗牛为什么叫卦牛卦呢?又怎么会揭地呢?揭到哪里算是到头了呢?又要回到哪里才算是回来了呢?
真的没道理吗?
还有个配曲的玩伴,纺织娘。
纺织娘这个名字,我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在牠是我玩伴的时候,我们叫牠花大姐。因为有些地方把七星瓢虫也叫花大姐,所以我要分说一下。我的花大姐是纺织娘,而七星瓢虫我们叫放牛娃。那是一种很美丽的会飞但飞不高也飞不远的昆虫,灰色带小黑点的翅羽收拢起来时,安静而好看,展翅飞的时候,会露出下面水红色的衬翼,更是好看。
跟牠玩的时候,需要道具。花大姐仰躺在手心里,拿一个很小的小石子小枝叶啥的给牠,看牠六只纤细的小肢爪飞快地转着这个小东西,嘴里就念叨:花大姐,缠穗,缠住你妈的脚后跟。
缠穗,是一个专有的动名词。那时候,谁家女人不搓棉花捻子,纺线,织布呢?还都得是下工以后或雨雪天不出工的时候,起早贪黑叨空做的私家活,却是一家老小的身上衣(补票和钱一年到头,能攒出来够给小孩子做一件花布罩衫就很不错了)。织布梭子里装的那个纬线轴叫线穗,纺好的棉线从纺车上拿下来,往线轴上绕的这个动作与过程叫缠穗。
有时候,不跟任何谁(不管是花花草草还是小石子小虫子们)玩的时候,还有一种一个人玩的游戏,自己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两只手同时在地上画圈,一直画到手臂够不着的地方,就把画的印子擦掉,重画。一边画,一边念叨:离离厘厘盘盘,你妈叫你吃捞(牢)饭。
那时,家家小孩都是半饥半饱的,所以,念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捞饭,心里梦想的就是一碗干捞面。可事实上,在有我小妹妹那一年,连清汤寡水的高粱面片,喝没喝饱多一碗都没有了。我妈因为没奶水喂,小妹妹差点就不要了。是小姑每天熬一点点包谷面糊糊给个月子娃喂,才捡回小妹妹一条命的。辛酸的话不想多说,毕竟,再难场,也都过来了。
现在想来,厘厘盘盘念的,恐怕不是捞饭,而是牢饭吧,天牢的牢。当然,我也依然只是瞎猜,儿歌嘛,都是念着玩的。
不过,我刚在维克多雨果的《笑面人》里看到一句话,他说:无限向我们打开大门的时候,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封锁了。
2023.11.11于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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