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2日,我們一行來到楊福迅老家高密市新民官莊村,走訪數個小時,拍了許多照片。2016 年 6 月 17 日我寫完六千字的散文《牆垛上的楊福迅》,後收錄於散文集老家三部曲《夷地良人》。2023 年 11 月 14 日一早,驚聞楊福迅是日凌晨因病去世,年五十六歲,深感意外。推送此文,沉痛悼念楊福迅先生,天國安息。
1
很久以前,新民官庄被村围子围着。围子比人高,垛墙的泥土取自村庄的“河间地”,黑褐色的,掺杂石子、碎石、杂草,厚度超过两米。若环绕围子走,向内可俯瞰村庄,向外可瞭望原野。围子四角,也就是西南角、东南角、东北角、西北角垒了大小不一但形状相似的墙垛。墙垛高出围子半米,用的也是“河间地”的黑泥。墙垛上的杨福迅立于墙垛一侧,手扶墙垛,总是懒于走动,寡言少语。没人猜得透墙垛上的杨福迅年龄多大,村南五百多岁的立村槐干咳几声,树头摇摇晃晃,也说不清楚。
2016年6月12日上午,从济南先回高密再回新民官庄的杨福迅,在村北的东西柏油路和南北通往村庄的水泥丁字路口,过刻有新民官庄大字的石碑,继续往南,离村庄便近了。走进去几十米,回村的杨福迅望一眼熟悉的深沟,他记得村围子在沟南沿,只是现今消失不见了,可他依然清晰地看见了墙垛上的杨福迅,就扬了笑脸,冲他打招呼。墙垛上的杨福迅站在东北角的墙垛旁,凝神眺望“河间地”,听见招呼,往下看一眼,见是回村的杨福迅,摆摆手,算招呼过了,继续看那田野。
回村的杨福迅跟着往墙垛上的杨福迅远望的方向看,良田之上,麦子熟了,或者说被干旱蒸熟了,有的已收割有的还枯干在地里,不算饱满的麦穗下,是干渴了数年的黑土地。“再不下雨,今年的玉米是种不上了。”回村的杨福迅沉重地叹息。墙垛上的杨福迅也叹息一声,像块硕大的鹅卵石砸入墙垛,溅起颗粒状烟尘,陪着阳光往墙下落。他抬起右手,向西指指吴家沟,一条贴着村西从西南角到西北角再斜向东北角的河,又指指红绣河,一条出前后店子村贴新民官庄村东在东北角与吴家沟交汇的河,然后指指回村的杨福迅,再指指自己的胸口,像打哑语,紧蹙眉头。
回村的杨福迅明白墙垛上的杨福迅的意思。每次回村,墙垛上的杨福迅总要用手指向他描绘一番被两条河流汇聚而成的“河间地”——他目力所及的漏斗般的世界:河流、田野、村庄、树木……人伦和生生不息的年岁。他希望回村的杨福迅把这些看在眼里,留在心里。回村的杨福迅点点头,迎着初夏的阳光,继续往村里去。
回村的杨福迅对墙垛上的杨福迅所想所指所看并不十分了然。他们隔着一些时光,也相距一段距离。墙垛上的杨福迅望见回村的杨福迅在通往村庄的水泥路行走时,正淋着一场伏天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白色的背心和黑色裤头,贴在身上,雨水从大老远来,端着盆子,往他身上倒,从头灌到脚底,再沿着围子,哗哗流进深沟。墙垛上的杨福迅,像只落汤鸡,彷徨四顾。河水满了,吴家沟的河床满了,红绣河的河床也满了,大水溢出河堤,分开或直接拔出野草,撞歪树木,向河间地漫灌。河间地的低洼处变成湖,略高处变成沼泽,水不断往里聚,沼泽又变成湖,泛滥黑光,往四处荡。高过膝盖的玉米苗,湖水中只露出叶尖,像无数孩子的小手,绝望地摇晃。成群的田鼠,头昂过水面,眼睛瞪得溜圆,嘴鼓鼓地,嘴唇紧闭,含着贮藏的麦粒,往围子边拼命地游,可怜巴巴地望着墙垛上的杨福迅。杨福迅不忍观看,转身面向村庄。
村里的壮汉们,光了膀子,扛着装满黑土的麻袋、布袋,筑高进出村庄的路口,大水还是渗进村子,爬上泥土路,像横祸,威逼壮汉们后退。村庄的妇孺老幼,肩扛手提,把麻袋在各个分岔的胡同摆上一溜,但是大水知道如何穿越那些麻袋,击溃人的意志与耐力,它们高举白旗,喊着口号,脚步整齐,像端着汉阳造的大兵,冲向每家每户。村民们边防守边后退,堵上院落大门,再退至当屋门口……祸水不依不饶,严厉如主人,进了屋,盘腿坐上板凳,坐上锅台,坐上八仙桌,眼见要往炕上坐……墙垛上的杨福迅先是惊愕,继而离开墙垛,沿着围子跑,跑没多远,便蹲下,双手抱头,雨水钻过指缝,壮观地奔流……
回村的杨福迅顺着水泥路往村庄走,脚下故意使了力气,踩出响声:
啪!啪!啪啪——!
皮鞋踩踏水泥的声音,早听麻木了,只在回村的路上听见才有亲切感、舒适感、安全感,记忆中年年不断的凄风苦雨终于停了。大水退去,墙垛上的杨福迅望见新民官庄一家院落大门开了,走出一老一少,老的是中年人,推一辆自行车在前,年轻人是位少年,七、八岁的样子,是出村的杨福迅,跟在自行车后面。父子俩行走怪异。父亲身子前倾,双臂挺直,手紧握车把,目视出村庄的泥土路,两腿也是直了,脚蹬黑粘土,看似用力,实则不敢太用力地往前挪,脚底还是打了滑,脚印像抹了黑机油般亮,泥巴却黏在胶鞋两侧,慢慢往鞋帮爬,走十几步,便原地跺脚,地上就多了四面立着泥墙的鞋窝,腿轻快了,接着走。出村的杨福迅跟在父亲后面,准确说是自行车车轮后面,腰是弯的,几乎半蹲,脚下学着父亲的步伐,父亲跺脚,他也跺脚,眼睛却始终盯紧车胎,手里拿根比拇指粗的柴棍,见车胎被黑泥包了,用棍子戳、刮、挑掉,一会鼓捣前轮,一会鼓捣后轮,减轻自行车并非自行的阻力,气就喘得厉害,汗珠往眼窝滚,用手臂横着抹掉。
出村的杨福迅跟着父亲向村外跋涉时,天刚放亮,等出了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站在村北的生产路歇口气,太阳已挺得老高,光线一抹一抹,黏糊糊,往新民官庄送,树梢静穆得惊人,即便黑蝉都懒得叫出声,回头看出村的路,两行脚印,一行车痕,歪歪扭扭,像麻花,拧得人心里发憷。往北看,离红绣河和吴家沟交汇处还有二里地,再低头瞧瞧满脸泥巴、浑身湿透的儿子,叹口气,道:
“回吧——!”
说罢,弯腰至自行车大梁,一使劲,把自行车扛上肩膀,往河口去了。墙垛上的杨福迅像个薄薄的黑影,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出村的杨福迅,一脸焦虑。出村的杨福迅背对墙垛上的杨福迅,泥地上立了,瘦如羔羊,望着父亲一步一趔趄的背影往河口外的大路走,脸颊又渗出米粒样的汗水,扔了柴棍,双手摸索着擦脸。
出村的杨福迅耷拉着脑袋,小心地踩着出村的脚印往回走,听到墙垛上的杨福迅喊了他的名字,抬头便见墙垛上的杨福迅暗影中翻看一本书,并招手示意他到围子下。出村的杨福迅接住扔下来的书本,发黄的纸张写了四个字:齐民要术。他撇撇嘴,别在腰间,走回村子。
2
还没有哪个人类学家认真研究过村围子与一个村庄缔结了怎样的关系。先民们在依水之地驻扎,一代代繁衍为村落,筑土为墙,木篱为门,将村落圈囿其中,视为血浓于水的家乡故土,躲避的无非天灾人祸,要过的是安逸生活。然而也许是围子也许不仅仅是围子的缘故,人们总认为这方天地太过狭小,于是想尽办法,通过个人努力,通过家族努力,试图冲破这牢笼实则为故园乐土的禁锢,去往更敞亮的世界,并不惧怕更大的天灾,更深的人祸。家乡以外的世界便是广阔的世界吗?或仅仅为了体验一次或用一生体验卡尔维诺描述的:“要城市干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出去?”放眼望去,看上去是,仔细看又似乎不是。困惑墙垛上的杨福迅的不是此类问题,他不想也没必要研究它——因为他从不出去,甚至不离开围子。如今围子没了,研究围子和村庄关系的应该交给考古学家。墙垛上的杨福迅虽头发花白,甚至记不清年龄有几百岁,但数百年来,他一直想弄明白的无非一个浅显的问题:先民们因何选择在此进出泥泞的河间地立村。
更深夜半,村庄完全睡了,萤火虫也熄了灯。墙垛上的杨福迅偶尔离开墙垛,走下围子,像盏星光,在新民官庄的街巷逡巡,或在河间地,在村南的南洼地奔跑。是的,他在奔跑,没感觉泥泞,只享受到泥土的松软。他来回甚或绕着圈奔跑,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直到一身细汗,气喘吁吁,浑身沾满泥土味禾香味,才慢慢走去河边,蹲在白天青蛙蹲过的水草边,看星星也看自己模糊的倒影。他贴近流水,水汽的冰凉让他清爽,他想看清自己的脸,额头和眼角有多少皱纹,他想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岁,那个具体的年龄,和这块土地有关系吗?他清楚自己比这块土地年轻就足够。
墙垛上的杨福迅见时间尚早,干脆坐在湿漉漉的草上,从背后抽出那本《齐民要术》,翻开第七卷,借助星光,继续看传授范蠡七计的计砚的话:“旱则资车,水则资舟,物之理也。”他琢磨北魏人贾思勰引用此话的用意,并肯定无论贾思勰还是计砚,他们的有生之年,一定没来过进出村庄的杨福迅生活的土地,因为无论新民官庄的河间地,还是南洼地,明显不似旱地,更不是水田,那“在陆地要靠车子,在水里要靠船只”的通达之理,至少不适合他的先民们立村选择的泥泞地,在无舟车可资的土地,靠什么承载,靠什么进出呢?
村落里,鸡叫头遍,墙垛上的杨福迅收好书本,起身,擦去水中倒影,呼来蛙鸣浅唱,返回墙垛,用一双落地无声又声震四野的脚,用轻盈可日行千里又能承载足够分量的腿,用随身而行又可拆解远去的灵魂。
又是沸腾的一天,续接昨日与明朝。村庄无人知晓墙垛上的杨福迅曾在街巷和田野游走,到达过河口和繁星。他守口如瓶,即使无数次望见出村回村的杨福迅经过围子,也没透露。但进出村庄的杨福迅清楚地记得,至少三次,墙垛上的杨福迅走下围子,与他相会,还有意无意拍过他的肩膀。
3
“渔灯暗,客梦回。
一声声滴人心碎。
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念《寿阳曲·潇湘夜雨》的,不是那元人马致远,正是大学毕业工作至第二年的出村的杨福迅。声声夜雨,清泪涟涟,缘何一滴一滴的念的如此伤感?因为别过。别过村庄的旧居,也别过村庄。真的要“出村”了,突然就想起“潇湘夜雨”如同想起落在村庄的绵绵雨季,杨福迅再难入眠,披衣出当屋门,数颗星星下,小院的柿子树异常安静,多少年没留意它,成大树了,是母亲亲手栽下的,每年都有金黄的果子吃。五间泥坯房,破旧而逼仄,过门时,头必须低一低,腰必须弯一弯,却在夜色下无端高大起来,宽敞起来,烟火的温暖像瀑布,不是往下而是往上,漫过屋檐屋顶,不一会消失了。极轻地,杨福迅拉开院门门闩,走进胡同,走进街道,绕过矮墙高树,绕开月光湾角。他走得很慢却很重。想再体验一下故土的泥泞吗?奇怪,今夜的乡间小路竟如此缠绵柔软,如此蜿蜒曲折。村外,是河间地,是南洼地,是一再干涸的河床,他往那不存在了的村围子举手瞭望,墙垛上的杨福迅在哪儿?他没看见,他没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卡车开进村子,停在院外。乡亲们聚来。无人说话,只是从屋里院里往车上搬东西。阳光潮湿,潮湿得人难受,照亮一半胡同。穷家万贯,一拖一挂的卡车装满居家杂物。几位近邻,推出自家的自行车,塞在后斗后面,人也挤上车,只露半个脑袋。他们要跟去高密城,帮离开村庄的杨福迅一家搬卸家什,然后再各自骑车回村。
出村的杨福迅内心也搬空了,再怎么抓都抓不出东西。忽然肩膀被拍打一下,回头,便见墙垛上的杨福迅站在身后,嘴角不知是微笑还是忧郁:
“终于要离开了。”
“是啊。”
“不用再踩泥巴了。”
“是啊。”
“不需要回来了。”
“是啊。”
“真的不回来了吗?”
“……”
一个人很重地活在世上,最后由人轻轻地抱起。胸前,出村的杨福迅抱着父亲的骨灰,站在村口。村北的路依旧泥泞,几乎迈不动腿。那条不足百米的小路,模糊又遥远。
离开村庄那些年,父亲喜欢了养花。倒盆时,父亲利索地剜除根部的黄沙土和腐殖土,却很小心地保留着几撮褐黑土,杨福迅不解地道:
“这些土看上去没有任何养分。”
“河间地的老娘土。”父亲直起腰。“挪花挪树,不管挪去什么地方,不管远近,带点老娘土,容易活,活得长久。”
父亲回归了河间地,身上覆盖老娘土,既干燥又泥泞,充满大地的温度。覆盖老娘土的父亲,能看到花在生长,听到河水流淌,他不用迈动双腿,不用再行走,就可以抚摸庄稼。埋葬父亲那天,杨福迅留在久别的村庄,迷迷糊糊,睡在邻居的炕上。
“还是回来了。”
肩膀被重重地拍一下,出村的杨福迅睁开眼,望见墙垛的杨福迅披着星光凝视他,嘴角弯出不知是微笑还是忧郁的皱纹。他老了。出村的杨福迅心想。几年不见,头发斑白。
“回来住一晚。”他说。
“回来就好,回来好……”他说。
话未说完,但见电闪雷鸣,狂风席卷落叶,卷着铜钱似的雨点,铺天盖地,落入河间地、南洼地,一群田鼠,又一群田鼠,鼓着腮帮子,扑向村围子,扑向每家每户……杨福迅猛地坐起,才知又是那个梦。
“然而此后,这个一直在我生命中的噩梦,便消失了。”
4
回村的杨福迅步履轻快,脚掌拍打水泥地面,节奏均匀,音律清脆。他在村委会门前稍作停留,抚摸村庄三纵两横五条水泥路启用仪式时立的石碑,那是他历经两年多,与关心村庄道路改善的走出村庄的同道,不断在济南、高密、新民官庄奔波的结果:
“村庄的每个人,几乎与村庄有关联的每个人,都出了力。”他自豪地说。那是一次洗礼,一次凝聚,好像每个人扛着麻袋,封堵进村的大水。水被堵在了村外,水灾退去了,泥泞退去了,永远退去了。那是2010年元旦。
那天,秋风裹了金黄的颜色,新民官庄人,穿上新鞋,开了门,试探着走上水泥路。真的还需要适应呢——仿佛在船上漂泊久了,忽然踏上陆地,直觉得那块大地,怎么是摇晃的呢。杨福迅躲在老屋墙角,手不知放在何处才不抖动,他摸摸稀疏的头发,摸索上衣口袋,摸索裤子口袋,手还是抖个不停。
“想抽烟吗?”
肩膀被拍了一下。杨福迅知道是墙垛上的杨福迅在他后面,拍了他,他接过香烟,点燃,吐出烟雾,与墙垛上的杨福迅并排站立,望向立村槐下南北水泥大道奔跑嬉戏的孩子,再无话说,只是静默了很久,很久。
回村的杨福迅过了村委,过了立村槐,走到村南,折往西去,一条窄瘦的生产路通往吴家沟,路两边,连片麦田黄得耀眼,阳光下,收割过的麦茬崭新,等待收割的,翻滚麦浪。他走去麦地,弯腰蹲下,双手掰出一粒麦粒,以牙齿断为两半,再伸手接住。他的眼睛,却望向道路的另一侧,黑土地上,覆盖着棉花落叶,也是褐黑的,棉花茬根根直立,离地十几公分,断口明亮,少年杨福迅、母亲和妹妹,连同全村各家各户的劳动力,来搂花叶拔花茬,预备过冬的柴火。
回村的杨福迅望见了少年拔花茬的杨福迅,却分不清那是墙垛上的杨福迅还是蹲在麦田的杨福迅。每家每户分了几畦花茬,大家你追我赶,夕阳快撞到吴家沟时,都拔完回家了,只剩少年杨福迅一家,母亲还在挥舞竹耙,妹妹还在将花叶收入棉槐筐,少年杨福迅还在掀动柴勾子……他的手已经满了血泡,力气也用尽了,而星光满天。
蹲在麦田的杨福迅凝视拔花茬的杨福迅,他仰躺在棉花地,唯见星光点点,忽短忽长,黑暗中,它们彼此照耀吗?寰宇之上,伟大的事物赫然存在,那是什么?
回村的杨福迅走到河边,吴家沟已经多年无水,那条引水的老砖桥洞,几乎废弃,几乎坍塌,他定睛望去,却见墙垛上的杨福迅正走下河沟。河床流水潺潺,水草飘摇,用鹅卵石垒就的跳跃式桥墩像省略号,从河东沿通达河西沿。对面,陈旧的背景中,一位穿斜襟短衫的裹脚老妇人,胳膊挎个箢子,箢子几只白馍,脚后跟点地,颤颤巍巍地走。裹脚人外出,需背过河,返村,再背回来。小脚老妇人且走且停,按约定时辰,就近了河崖。墙垛上的杨福迅迎着斗大的夕阳,蹦跳着,跑过碎石桥墩,至妇人跟前,弯腰把她背起在身后。
2016.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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