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章惇一再上章乞求移知扬州,以就近照顾八十七岁的老父,屡屡遭拒。章惇病中,其次子章持写下了《为父惇辨冤状》,到处为父亲鸣不平,却不见苏轼为他进一言,苏轼此举对照乌台诗案时章惇的大力营救形成反差。章惇一再回苏州以供养老父,等到元祐三年四月才得以徙知老家苏州时,年迈的父亲已经溘然长逝,这给章惇留下终生遗憾。
元祐元年十一月,章惇改提举杭州洞霄宫,终于可以回到老家,苏轼写《与子厚》曰:“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耳,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再次提起归安田园的约定,可见二人关系尚未彻底破裂,但是苏轼“世缘已深”之说,多少有点居高临下之意,不及章惇在他贬黄州一番告诫和鼓励来得真诚。提举洞霄宫期间,章惇有《谢刘子先赠酒》日:“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多谢姑苏贤太守,殷勤分送洞庭春。”
据《高斋漫录》载:“章惇尝与刘子先定有场屋之旧,又颇相厚善。惇居京口,子先守姑苏,以新酿洞庭春奉寄,子厚答诗。其后隔阔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问,寄书诮其相忘远引之意,子先以诗谢曰:‘故人天上有书来,责我踪愚唤不回。两处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尘泥自与云霄隔,驽马难追德骥才。莫谓无心向门下,也曾终夕望三台。’公得诗大喜,即召为宰属,遂迁户部侍郎。”对待低谷时送酒的老友,虽十年不通信息,身处高位的章惇主动给予报答。
倘若苏轼在章惇失意之时能排除政见差异,与其保持友谊,或者像章惇在“乌台诗案”中一样能主持公道、营救朋友,后来未必有远谪天涯之难。难中的章惇在累累弹劾中保持沉默,这沉默蕴涵着力量。这一力量里面哪怕有一点点邪恶,等到爆发的时候就足以摧毁很多东西,何况是胆大“能杀人”的章惇在困厄中所聚集起来的力量呢!
高太后垂帘期间,朝堂上对新党大臣的打压从未放松,苏轼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最典型的事件,一是《论周穜擅议配享自劾札子二首》言及:“擅议宗庙者弃市。”并痛陈自己荐人不当,“乞下有司议臣妄举之罪,重行责降,以警在位”;二是当“车盖亭诗案”发生之际在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上《论行遣蔡确札子》,“若朝廷薄确之罪,则天下必谓皇帝陛下见人毁谤圣母,不加忿疾,其于孝治,所害不浅。若深罪之,则议者亦或以谓太皇太后陛下圣量宽大,与天地等,而不能容受一小人谤怨之言,亦于仁政不为无累。臣欲望皇帝陛下降敕,令有司置狱,追确根勘,然后太皇太后内出手诏云:‘吾之不德,常欲闻谤以自儆。今若罪确,何以来天下异同之言。矧确尝为辅臣,当知臣子大义,今所缴进,未必真是确诗。其一切勿问。仍榜朝堂。’如此处置,则二圣仁孝之道,实为两得。天下有识,自然心服。”其实蔡确写诗就是文人的牢骚,苏轼此前经历过诗狱,遭受过折磨,原本应该推己及人,而此刻却主张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政敌,实在不该!
元祐四年(1089),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整治西湖,章惇还有诗咏苏堤:“天面长虹一线痕,直通南北两山春。”但现存苏轼诗文中此后再也不见苏轼给章惇的书信了。在激烈的党争环境下,苏轼也不再冷静理性。宋代士大夫不乏政见不同私下保有不错的友谊,此时苏轼对章惇是主动疏远了,在他眼里章惇实为小人了。
元祐五年(1090)“车盖亭诗案”后,吕大防、范纯仁等元老觉得对新党迫害太甚,建议朝廷进用一些新党成员“以平宿怨”,遭到苏辙反对,朝堂之上终于失去新旧党调和矛盾的机会,也为苏轼兄弟绍圣年间的远谪埋下了伏笔。
元祐六年(1091)七月,苏轼在颍州任上,赵令畴是他的下属,赵在其《侯鲭录》中记录如下轶事:客有自丹阳来,过颍,见东坡先生,说章子厚学书,日临《兰亭》一本,坡笑云:“从门入者非宝,章七终不高耳。章惇自号大滁翁”,对自己的书法水平颇为自负,苏轼虽好戏谑,但这评价对章惇颇有轻视之意。
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驾崩,旧党失去靠山,十月,哲宗亲政后,即出苏轼知定州,将苏辙罢谪汝州。绍圣元年(1094)四月十二日改元后,苏轼随即成为元祐党人首遭降黜者,三日之内连遭两次责降,可见哲宗积恨之深。苏轼在绍圣被远逐,史书笔记都认为章惇就是幕后黑手,不肯接受哲宗厌恶苏轼的事实,王巩《随手杂录》说哲宗优宠苏轼,苏轼是因为“大臣谗逐”。其实无论从史料还是常识看,苏轼被远逐,哲宗才是真正的原因,当然在打压苏轼及旧党过程中,章惇也是贯彻圣意不打折扣的。党争成为撕逼大战,君子小人谁也分不清了。
苏轼被贬,章惇拜相,人生就是如此具有戏剧性。《东都事略·章惇传》载: “哲宗亲政,召拜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惇既相引蔡卞爲右丞,惇卞执政,谋所以释憾于元祐旧臣者,凡元祐更张弊法悉皆追复,用林希爲中书舎人,张商英等爲谏官,惇卞大肆罗织,窜逐元祐臣僚于岭海,商英等力诋元祐,希行元祐诸人责词,遂至毁骂甚者,谓元祐之初老奸擅国,盖以诋宣仁后也。”这一记载大致符合历史事实,章惇上台首先将惩治对象确定为已经去世的司马光,“绍圣初,御史周秩首论(司马)光诬谤先帝,尽废其法。章惇、蔡卞请发冢斫棺,帝不许,乃令夺赠谥,仆所立碑。而(章)惇言不已,追贬清远军节度副使,又贬崖州司户参军。”《宋史·许将传》亦载:“章惇为相,与蔡卞同肆罗织,贬谪元祐诸臣,奏发司马光墓。”手段之刻薄也是前所未有的,明显胜过元祐党人对新党的打击。此时苏轼作为旧党的中坚人物,自然成为章惇的打击对象,而出于回击苏辙元祐初年的弹劾,加害手段会更残忍和刻薄一些。
章惇绍圣年间在相位前后八年,苏轼兄弟受到了超乎想象的报复。苏轼绍圣元年十月初抵达惠州,章惇随即命程之才(正辅)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程为苏轼的表哥兼姐夫,却因为苏轼姐姐在程家被虐至死,两家遂成世仇,四十年间不曾往来,章惇作为苏轼的旧友当然知其详情,遂欲借刀杀人: “东坡……后谪惠州,绍圣执政,妄以程之才,姊之夫,有宿怨,假以宪节,皆使之甘心焉。”黄庭坚曾云:“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跋子瞻和陶诗》),“时宰”即章惇。令章惇想不到的是,程之才到惠州后不仅没有加害苏轼,相反,二人化解了两家四十多年的恩怨,握手言欢、言归于好了。绍圣三年(1097)三月即召程之才回京。
绍圣四年(1098),苏轼再贬儋州,昌化军安置,当然背后的操刀手仍为昔日好友、今之政敌章惇。据载:“苏轼谪惠州,有诗云:‘为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章惇笑曰:苏子尚快活耶?复贬昌化。”“东坡海外《上梁文口号》云:‘为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章子厚见之,遂再贬儋耳,以为安稳,故再迁也。绍圣四年与苏轼同时遭贬还有苏辙贬雷州,刘挚(莘老)贬新州,黄庭坚(鲁直)贬新州。关于四人的被贬情况,宋人有很多说法。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卷4载:“绍圣中,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时相”即章惇。罗大经所载更详细:
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子厚鎚谑之意。当时有术士曰:“儋”字,从立人,子瞻其尚能北归乎! “雷”字,“雨”在“田”上,承天之泽也,子由其未艾乎! “宜”字,乃“直”字,有盖棺之义也,鲁直其不返乎!后子瞻北归,至毗陵而卒。子由退老于颍,十余年乃终。鲁直竟卒于宜。
这些文字上的巧合与史实不完全相符,当时贬谪按官职高低分两批,二月贬大防、刘挚、苏辙等,闰二月责苏轼、范祖禹等,并未以偏旁定。王士稹非常厌恶新党,但也指出罗大经的笔记不实:
《玉露》言子瞻谪儋州,子由谪雷州,鲁直谪宜州,皆章惇取其字之偏傍而谑之。予考之殊不然。山谷以绍圣初谪涪州,徙戎州,徽宗即位,赦复官,建中靖国元年除知舒州,崇宁元年知太平州,二年以承天寺记为陈举所讦,羁管宜州,竟卒于宜。……按此说本之《老学庵笔记》乃二苏公与刘莘老丞相,莘老时贬新州故也。
哲宗亲政,章惇起复,苏轼预感到了自己会有怎样的命运,反而能够超脱对待。他文名满天下,一路远谪,关照他的人也不少。苏轼贬谪到海南后,章惇再派为人险恶刻薄、并且与苏轼有仇的吕惠卿之弟吕升卿以及董必前往两广,伺机加害苏轼。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曾布:“近闻遣吕升卿、董必察访二广,中外疑骇,以谓恐朝廷遣此两人往处置已窜黜者,人言殊篏篏……况升卿兄弟与轼、辙乃切骨仇雠,天下所知,轼、辙闻其来,岂得不震恐?万一望风引决,朝廷本无杀之之意,使之至此,岂不有伤仁政。兼升卿凶焰,天下所畏,又济之以董必,此人情所以尤惊骇也。必在湖南按孔平仲殊不当,今乃选为察访,众论深所不平。”上改容曰:“甚好。”陈次升又言: “陛下初欲保全元祐臣僚,今乃欲杀之耶?”上曰:“无杀之之意,卿何为出此语?”次升曰:“今以吕升卿为广南按察,岂非杀之耶?升卿乃惠卿之弟,元祐中尝监真州转般仓负罪,恐外台按发,尝托疾致仕。太皇太后上升,自真州泛小舟,隐姓名,不七日至京师,投匦上书。其人资性惨刻,善求人过失,今将使指于元祐臣僚迁谪之地,理无全者。”于是升卿罢其行。尽管狠毒的吕升卿最终没有被派往两广,而派出的董必同样是章惇的忠实爪牙。苏轼作为天下名士,他初到海南,一位名叫张中的军官慕其名节,派兵将官驿修葺一番后留给苏轼暂时居住,董必按察之后,将张中降职,后竟贬谪死在雷州监司任上,其他人员也遭受了处罚。
张中被降职外调后,苏轼随即亦被逐出官舍,潭州彭子民,随董必察访广西,时苏子瞻在儋州。董至雷,议遣人过儋。彭顾董,泣涕下曰: “人人家各有子孙。”董遂感悟,止遣一小使臣过儋,仅将苏轼逐出官舍了事。
绍圣章惇主政期间,苏轼一再南贬,艰苦的环境中,苏轼看淡了人生的苦厄,苏辙在《墓志铭》中也仅以“居(惠州)三年,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绍圣)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轻轻带过,《宋史》本传沿用其说:“居(惠州)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苏辙文中的“大臣”,即章惇,然苏辙未直书其名。
元符三年(1098),哲宗驾崩,皇太后向氏垂帘,哭谓宰臣日:“家国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章惇厉声对曰:“在礼律当立同母弟简王。”皇太后曰:“神宗诸子,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当立。”惇又曰:“以年则申王长,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皆神宗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知枢密院曾布曰:“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关键时候,章惇又被盟友插了一刀,只好为之默然了。久经官场的章惇完全可以揣摩上意附和,他却一再力争,他不可能不知道直言的后果会威胁到自身的地位性命,但是他知道徽宗“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不可不力争”,他争得是社稷安稳,章惇这次力争,显示了一个政治家的魄力和洞察力。可这次力争却断送了他和整个家族的前程。章惇政治生涯中几次“不合时宜”的进谏,像阻止恼怒中的神宗做“快意事”——给士大夫刺字,绍圣间坚持兼用元佑旧政,都是值得一表的大事。他的政治能力和立朝大节,为苏轼等许多元佑大臣所不能及,李纲“书章子厚事”评价:
予备员国史,修《哲宗正史选举志》,见《实录》所载子厚争内降除谏臣事可取,因书之。……子厚曰:“大臣所荐,当以明扬,岂宜密有论列,上新即位,动当遵守祖宗故事,奈何首为乱阶。今虽未有害,异时奸邪大臣阴引台谏,与之结交,恐非社稷之福。”于是皆罢。观子厚之言,可谓切当于理矣。方子厚当轴,士大夫喜诋诃其失。然自今观之,爱惜名器、坚守法度,诸子虽擢第,仕不过筅库州县,岂不贤哉。语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已。盖思其上者不可得,又思其次也。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章惇自知大难临头,五次上表请求罢政事,不允,径出居僧舍,出知越州,辞命,又责受武昌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建中靖国元年(1101)二月责受雷州司户参军外置。
当徽宗推恩,苏轼北归,章惇正去往南方远谪的路上,据《云麓漫钞》载:东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还次京口,时章子厚丞相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书抵先生。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命从者伸楮和墨,以书答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外,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又丞相知养内外丹久矣, 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某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愿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
这封信,被林语堂赞为“有基督精神”,其后苏轼又写了《白术方》给章援,并且说要“口授其详”,确有见面的打算。可惜此时苏轼已距离辞世只有近一个半月,他抱病写长文作答,急欲吐露心声,表明他与章的友谊从订交以来从未变过,以旷达的态度将往昔的恩怨放下,为这段友谊画上一个句号。
《冷斋夜话》载:
章子厚谪海,过贵州南山寺,寺有老僧,名奉忠,蜀人也,自眉山来,欲渡海见东坡,不及,因病于此寺。子厚宿山中,邀与饮,已而倚槛看层云,子厚曰:“夏云多奇峰,真善比类。”忠曰:“曾记《夏云诗》甚奇。”子厚使诵之 ……
在踏上苏轼曾经走过的贬谪道路上,章惇想起的是元丰二年(1079)苏轼出知湖州所写的诗歌,在对苏轼诗歌的赞美中,他追忆的应是二人的友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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