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师教“法学概论”和“形式逻辑”,对前者,我不大热心,对后者是逐渐有了一点兴趣的。我的印象里,老师方脸白面,浓密略绻的黑发直立然后背梳,风度从容、冲和、澹定,说话不紧不慢,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遇到不以为然却又不好或不屑辩驳的事,往往嘴角一翘,笑意更深。谭老师平淡文雅,却不乏幽默俏皮,能大段地引诵《論语》,口中也常常冒出时兴的词儿,比如“洋相”。作为名词,那俩字上个世纪在民间用了好多年了,口语“出洋相”,稍微文点儿,“洋相百出”,到八十年代后期,青年们忽然用来作动词或形容词了。这种现象,当然可以看作是语言的“绝对变化”规律的一个具体表现,但是属于俚语范畴,中文系的老师如果不拿它来做研究对象,是绝不肯说出口的,谭老师不怕,有几次讲到某事后,慢悠悠地评价道:“用现在的话说,‘很洋相’啊”。第一次听到,有同学发出惊异和亲切交融的会心的笑声,后来就习惯了。这种词,谭老师还说过不少,可见平日是留心口语的。
在授课期间,我和谭老师接触不多,只是课后问过几个问题,老师都详尽地解答了,来往较密倒是毕业后的一两年。
1994年春天,我的母亲罹恶疾已一年多,生命危殆,再次住院,忽然听说一家小医院有治癌症的特效药,而医院的地址,是我们上过课的师范学院的老教学楼。病笃乱投医!我跑了去,为节省时间,先闯进南面教师宿舍袁伯诚老师的家,打听情况。正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伏案著述的袁老师,听了我的诉说,扔下笔,站起身拉着我下了楼,穿过操场,来到医院所在的教学楼,不知拐了几拐,进了一间屋,屋里两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袁老师问其中的一位,是否有特效药,回头又对我说:“这是谭师母,你们谭老师的夫人,在这里帮忙,快说说你母亲的状况。”师母听完我的话,顿了一下,说:“孩子,回去吧,好好陪着母亲,别再往外跑了——那个药,没有用。”最后一根稻草倏然不见,落水者的绝望,令我的眼泪立刻模糊了双眼,可还不死心,直到问清了药名,叫个什么细胞,我才无语,那个什么细胞,母亲做手术时就用过,的确无效。
四月初,母亲去世,我先到北京住了两个月,回来后谭老师找人带信,让我有空到他家去。我以为是有什么事,去了才知道,没有事,就是让我“来玩”。谭老师住老校北面的旧楼,素壁上挂着一根系着大红穗子的洞箫,特别惹眼,下面是一架风琴,一张通体漆黑的西式老书桌,上海鲁迅故居陈列的瞿秋白留在鲁迅家的那种,桌的三面带围子,放墨水瓶等文具的地方是平面,写字的地方是斜面,还有一个可以推拉的盖子,拉下来就能挡住文稿。师母说,谭家的老人都是基督徒,谭老师自幼受的教会的濡染多些,比如对音乐,有很深的爱好。这是课堂上从未听说过的。老师取下洞箫:“我给你吹个曲子”,曲罢,问我:“能听出是什么曲吗?”
“《苏武牧羊》。”
“能听出来,不简单!哪儿听过?”
“从小就听我母亲唱过。”
谭老师不再说话,转身默默地把洞箫挂回墙上。
那段时间,谭老师给予了我很多来自长辈的问慰和关怀,可能是从师母和别的老师那里听到我的遭际,颇为同情。他张罗着在亲友、学生中为我物色女朋友,“相貌端庄,感情细腻,爱好文艺……”我听他扳着手指,这样喃喃自语过,显然,这是谭老师给我未来的对象订的“条件”。符合条件的,前后见过几个,但都未成。
后来,我谋生少暇,和谭老师的往来少了,到2007年夏,袁伯诚老师谢世,在葬礼上,我又见到了谭老师。老师竟没大变样,还是从从容容地微笑着,他拉着我的手,在灵堂上转了一圈,端详着袁老师的遗照,说了几句我认为在那种场合不该说的近似玩笑的话。
我和袁老师有着颇浓的近二十年的师生情,对老师的去世,怀着深深的哀痛,认为谭老师不应当如此“放诞”。听出了我委婉的责备,谭老师又笑了:“你这孩子……我这个岁数,不定哪天就来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再说,和老袁也是老朋友了,以后地下相见,还能不开个玩笑?”
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岁,还不能充分理解谭老师的话语和态度,忽忽又是十年过去,我又多看了许多的人世沧桑,对生命的认识也在逐渐加深,现在,倒觉得谭老师是真的参透了生死,而袁老师生前,熟读庄骚,雅爱魏晋,想来,在这一点上,他们才是莫逆于心的知交。
2017年年底,于青岛街里偏斋
原载《青岛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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