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的家族里有众多的姊妹。她们天性柔曼而缠绵,轻盈而灵动。而且藤的根子里永远有着不安分的因子。等到她们陆续长大,就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发。她们在悬崖边垂挂,她们在墙垛上攀援。如果找不到归属,她们也并不气馁,就一直匍匐于地面向着前方不断蔓延。
一根依树而生的藤是幸运的。树是她最后的附丽。一棵被藤爱上的树绝不是普通的树。他定然不屑生长在商贾云集、车马喧天的市廛。一棵生长在高大的钢筋水泥建筑物边上的树是落寞的:不被城市理解,且终日受着烟雾尘垢的熏染埋汰;他也定不是生长在乡村土路边的一株不起眼的小树。乡村土路边的小树只为着平添一个守株者的笑话。而且,它奉给人们纳凉的树荫总显得小家子气。一棵被藤缠络的树是茁壮的、高贵的、大气的。他只生长在密林里,生长在幽谷中,只有勇气可嘉的探险者披斩断无数的荆棘才可能来到他面前,只有淡看荣辱得失的山林隐士才可望偶然里遥遥地瞥见到他一眼。
藤爱上的注定是一棵气势不凡的树。藤缠树是他们爱恋的独有方式。她来到他面前,便认准了这一世他会是她终生的信托。她婆娑着柔韧的身子凌空而上,围着他一圈又一圈起舞旋转。她试图与他伟岸的身躯紧紧缠绕。树没有理由来拒绝这样一根柔曼的藤的多情爱恋。他一直静静地呆在原地,一直装作不动声色内心却充满着藤到来的渴盼。难道不是吗?树与藤,原本一对多绝美的搭档与组合!藤缠树,是一幅多立体而动人的唯美画面!在蓊郁的大自然里,相比其他单调的植物,一棵树被一根藤缠绕的画面如何都是一种风光,一种体面。
那些内心未褪去尘世喧嚣的凡夫俗子,总是腹诽心谤藤对于树的攀援不怀好意。他们显然把藤当做了一根井绳、一个杯弓。可是藤才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树的黑色的树干,绿色的树冠;只在乎树干上那或大或小的凸起的瘤刺,只在乎树冠上那遒劲的轮生的枝,那鲜绿的簇生的叶。藤依着树干轻轻地、紧紧地攀援而上。有时她会看见一只小小的瓢虫或金龟子也在缘树往上慢慢地爬着。藤宽容地看着这些小昆虫。她知道这些小昆虫早晚都将成为树的过客,最后只有藤成为树的永恒。
树是深沉的,他沉默着扎根在原地,毫无怨言地为藤提供着养分的同时,将他的根柢向下不断深入、延展;藤是飘逸的,她细软的腰肢不停缠绕着树向上吸附、攀援。她的世界里只有这棵树。附近的乔木、矮丛,远处的雾霭、流岚,还有那琤琮的涧水、啁啾的鸟鸣,都在这场空灵的爱恋里渐渐漫漶,成为虚化的背景。藤与树原本不同根,但藤的热烈缠络终使她与树合二为一,让人分不出究竟是藤缠树,还是树缠藤。她忘情活在对树的越来越深的依赖里,试图把他抱紧,抱得更紧。
一幅藤树纠结缠绕的场景是浪漫与动人的。但故事到这里并不是结束——有一天,伐木者来了,粗大而尖锐的锯齿在树的身躯上不停地来回划过。树在轰然里坍塌,藤亦在顷刻间委地……
如果你以为这是场悲剧就错了。只不过这棵隐逸林间的树被运送到了繁华的市区。跟着一同运往的还有这根柔软而充满韧性的藤。他们经过一路的颠簸与兜转,经过若干的白昼与黑夜,到最后,藤与树双双被人们赋予了别于先前的崭新身份。
藤被制成了一张玲珑的藤椅,树被制成了一张漂亮的圆桌。藤与树,开始了新一轮的完美组合。他们一起聆听着市区里传来的那肉麻麻的歌: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藤与树明白,他们已从此作别密林幽谷里的空灵爱恋,重新开始品咀俗世中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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