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考亭淡影 - 世说文丛

阿龙丨考亭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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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雨亭架在下考亭中心街北头,东西跨四米,南北深六米,像圆木桩撑开的大伞,彻上彻下,刚柔相济。一般来说,上、下考亭村每年都必须经历雨季,雨天又总是两个面:一面浪漫有情寄,一面泥泞多率真。有人喜欢在亭里歇脚,听雨点敲打小仰瓦,伸手接雨丝子,凉的,温的,便明了身处哪个季节了。讨厌雨天的,蜷在一层或两层的青砖房里,扭亮床头灯,歪身翻一本《姑妄言》读,累了,下楼到祖堂吃茶,和一家人唠个寸长尺短。风雨带着响劲儿从门缝挤进来,打断正在做的事,突然一愣怔,念叨起过雨亭,忍不住再跑上楼,立檐下美人廊朝外望。过雨亭有无躲雨的男女倒在其次,其实就为完成瞧一眼这个念头。此际,风卷儿沿油岩山往南吹,雨串儿飘进美人廊,打湿了廊内和亭中以我视、以我听之人,同时打湿的,还有村东翠屏山下汩汩叫的麻阳溪。
夏天,过雨亭聚起一伞阴凉,在午间,满满的凉爽寂然不动,好使考亭居民坐在固定亭子的长条凳和躺椅上享受过街的微风和溪水送来的一丁点儿善意。它招待居民躺下,打个盹儿,睡上一小会儿,过雨亭明白来乘凉的居民年纪都一大把了。村里散养的鸡和鸭走走停停的觅食,斗着眼隔远张望亭子,渴望分享清凉。它一招呼,鸡鸭感而遂通,呼啦一下都进来,卧于伞下。家禽不耐高温,不像自己一身木头,热到极点着了火也无妨。过雨亭尽量不让这种事发生。
它说朱熹写过一首诗,句子悲凉,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头几句这样写:“惆怅江头几树梅,杖藜行绕去还来。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沉吟日落寒鸦起,却望柴荆独自回……”那是公元1200年开春的一天,朱熹修订完结《四书章句集注》,左眼瞎了,看事主要靠右眼,也模糊不清,走路踉踉跄跄,他出门往麻阳溪那边去了。过雨亭留意到朱熹不像平常那样握根杖藜,空着手去的,过了大半天,又空着手回来。他去溪边赏雪还是寻梅?赏雪的话,亭盖上就积了白白的一层,它歪扭身子,干扰阳光聚焦,为了不让雪融化。过雨亭巴望朱熹路过自己,别老低头走路,多抬头看它几次。至于梅花,听来来往往的考亭居民说起过,但没机会一见。过雨亭把不能一见梅花归结为自身涵养不够,格物功夫欠火候,可心向往之。
清闲的季节,过雨亭忍不住琢磨用眼睛格梅花好,还是用心好,反复练习。圣人说心为甚,过雨亭不甚了然。它被左右居民楼高大的山墙夹在中间,别说拔腿外出走走,连动都动不了,见识上算不得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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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层的一排房子面北背南,檐下设美人廊,廊柱和墙体用大青砖砌,伸向外面的杉木榱桷搭扣在廊柱上,撑起米余宽的廊道,人字形屋顶全铺黝黑的小仰瓦,和过雨亭的一样,瓦楞和瓦片接缝隐隐着苔痕,眼见就要返青膨胀。细而长的美人廊被后砌的红砖墙隔断,每家便多出几个平方的私人空间,廊道一眼就望不穿了,不如原先敞亮。中间一户人家从内室贴外墙面引出自来水管,拧开龙头,水便流到下面的平台和石槽。平台是大块的青石板,一米半长,半米宽,二十余公分厚,支撑它的是两个一米高的红砖墩。姑娘站在美人廊内面朝巷子洗衣服。她才刚洗过头,长发湿漉漉的滴着水珠,散乱在两耳前后。她穿着橘红色黑横纹长袖体恤,褂子包在屁股后面,两根袖管束腰,腿上绷黑色瑜伽裤,脚趿粉红卡通鞋,上下使猛力,身子一鼓一鼓的,在青石板上搓洗衣物,形色具备。
我打个招呼,走向她。她没反感,我壮了靠近和观察的胆子。保险起见,我先走去她左手前头的养花大缸,褐色的缸体施了亮釉,由五块薄薄的石板垫起,缸侧近底破掉一块,花泥漏了不少,摊在地上,大缸内部缺泥而有个空洞,花木看似枯死了,要么还没发芽,再没人稀罕,当作一个花盆的象征呆在那儿,不合时宜地傻愣愣的。拍完陶缸,后退几步找到合适的距离,再拍离她稍近的横在两个砖墩上的石柱,砖墩半米高,驮着苍茫但挺拔的石柱,长二米余,半米宽,半米厚,应该是某栋建筑物的承重梁柱或板材,如今建筑没了,石柱没了用场,不过不妨碍判断它曾经作为正物不可替代的存在。这根石柱两端凿深槽,一头凸,一头凹,用来嵌接另外的柱或板,说明过去它除了不可替代,还具备显乎隐微的知彼知众之才。
镜头对准洗衣姑娘时,她忸怩腰肢,羞怯上身,头便使劲往下低,湿发蓬松过来,遮住半个脸,还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我走近她,拍她的手部,趁机拍她长发遮脸的表情。我发现她手下的石板有字,小声说有字。她疾速缩手,像躲蛇咬,顺手拽走湿衣,也看见一个秘密似的,对着石板嘟囔说有字,真的呀。
青石板乃一尊刓碣,碑首断掉一截,碑文不完整,洗衣久了,残字的笔划磨损严重。她抹去水渍,我左瞧右瞧,加上手摸,只猜出“……公……章贵二府君墓”几个字。不过,我和姑娘都没把它当墓碑看,搓衣板是大青石的新用途。碑文作为散佚的主题和坚硬的相貌躺在古朴的村庄,躺在洗衣姑娘和我眼前,告诉我们某位考亭先人借用碑碣滞留在时光隧道中一串无关紧要的字,在洗衣粉泡沫的冲刷下,浮沉如麻阳溪的小鱼,忽明忽暗,若有还无,不再有人欲之累、不聪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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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亭路41-2号门牌与对面的桂树之间有条下山小道,水泥铺的,短而陡峭,先下二十七级台阶,再向前沿缓平的坡道走百米即到村子。台阶踏步接缝和裂缝积淤泥,生长植物,如苔藓和黄鹌菜。这个春天,黄鹌菜的圆叶紧贴缝隙,试探着长出,尽力收拢身形,躲避行人踩踏。谨守方寸又自强以恒看似黄鹌菜的性格。这个性格保护了它,天运成全了它,几天时间,它迅速长大了,体型完整,思维健全。详细观察和谨慎思考后,黄鹌菜窜出薹茎,高过台阶,在月光如水的夜晚绽放一簇黄花,过路的春风停下脚步,旋转着祝贺它,黄鹌菜不胜娇羞,摇摇欲坠。
考亭居民都喜欢花,黄鹌菜判断自己花开之际不大会遭遇意外,行人一定用高抬腿轻迈步的小心爱护它,说不定还弯腰抚摸它,给它喜欢和宠爱,可它不愿意被掐断带走,黄鹌菜深知开花事小,孕育种子事大,所谓天与之,它可不敢推诿这个使命。由于使命在身,黄鹌菜无暇思考失去植物守护的人类社会将怎样,它只管守护,晓得时候到了,春风便来,便生生而不绝,便忠信进德了,也是黄鹌菜的使命。
台阶上的黄鹌菜无疑是幸福的,坐拥安静的时光。对于黄鹌菜家族,不存在比安静的时光还好的时光。台阶上度日,世界不过眼前一条两栋楼房之间不宽敞又格外潮湿的裂缝,光透进来,照亮它摇曳黄色的蓓蕾,勿需言凶咎。黄鹌菜每天安静于大自然的无所不能,十分惬意。它听上下台阶的居民谈论油岩山,玉枕山,或麻阳溪,翠屏山之类,这些事物它一无所知,深感恐怖。黄鹌菜一生离不开台阶,对它来说,台阶之外无非虚无和死亡。一想到对自己无意义,黄鹌菜对形如裂缝的大千世界顿生恻隐之心,眨巴眨巴小眼睛,长吁一口气,也就释然了。黄鹌菜的确不需要记取羊蹄草躲哪个山坡,紫云英是否还守在滩涂开花,传统中,这些早已被凝固为黄鹌菜遗传下去的常识。一件事传到它这儿,它没明白因由。大约南宋庆元二年或三年春上,朱熹女婿黄榦从童游远道而来,手提一扎芥菜和两大块剥了皮的春笋,脸色煞白,下石阶(那时是石头台阶)腿发软,摔了一跤,人横躺在石阶上,磕伤了手肘、膝盖和脚趾,芥和笋都滚往山坡下面,碎了一地。黄榦不知道疼似的,一骨碌爬起来,菜没捡,就跑村里去了。黄鹌菜捂着嘴,没敢笑出声:
“这个黄老弟,怎么慌成这样。”
后来,黄鹌菜听朱熹家门口的山茶捎信来说,它刚打开的一树大红花莫名其妙谢了,朱熹从五夫老家移来的丹桂也枯了,他一个人闷在屋里好几天,邻居发现他头发全白了,腿瘸更厉害,手不离杖藜了。
黄鹌菜肯定发生了或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但说不具体是什么,植物能做的,无非先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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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和中心街对接口装了考亭居民共用水龙头。韭菜大嫂端着一个大大的鲜红塑料盆,盆盛一小把韭菜,来到巷口。水管被胶皮铁丝捆绑在水泥线杆上,晃晃悠悠的不牢靠。她提提裤子蹲下,拧开水头,清水哗哗流到盆里。她耐心细致地清洗韭菜,不慌不忙,仿佛不见四旁。时间差二十分四点,不到忙晚饭的时候,她先洗干净准备着。我想象韭菜的吃法。在北方,开水焯一下,放凉,切短,蒜泥一拌即一碟美味,南方肯定不用大蒜凉拌。韭菜大嫂也许会切小段,磕进两个鸡蛋,做喷香的韭菜炒鸡蛋。我咽口唾沫,拍她洗菜。她抬头笑笑,再深望我一眼,又笑笑,洗韭菜的动作不乱,一根一根捏来洗,在水流和抚摸下,韭菜很听话,从这只手到她那只手,并且又长了几寸。
这时候又来一位大嫂,我叫她萝卜大嫂。因为不知姓名,只好唐突着如此称呼。萝卜大嫂出楼道口,脚上一双特别耀眼的平跟大红便鞋,胳膊戴大红套袖,浅红棉上衣,黑裤子,手里提溜竹篾,半米的径,竹匹子深褐色了,一件有了年头的家用器具,被时光反反复复揉搓过,却无半点破损,平时用一定是上心的。她走到对面楼前阳光下另一只竹篾。这只直径超一米,是旧的两倍大,好像还没用多久,竹匹子崭新。新篾躺在铺了薄膜的水磨石条几上,稀稀拉拉晾晒细细白白的东西。我问晒的什么。她说萝卜。说罢端大篾,把萝卜条往小的里倒,再仔细抠出嵌入篾眼的萝卜丝,直到一根不剩,动作连贯,像在原地舞蹈。
建阳不产青萝卜,盛产白萝卜,切条晒,水分流失,白萝卜条一天天萎缩到丝状,到八成干收起,加入辣椒面、芝麻粉、胡椒粉、细盐等制成小菜,装瓶密封贮存,比腌制的鲜萝卜条保质时间久,随时取来下酒,甜、辣、脆,咬劲足。想吃多少便取多少,淋几丝麻油,掺入香葱碎和嫩芹梗拌匀,管叫人灵魂出窍……我咽口唾沫,砸中胃部,听见娇滴滴的稻花鱼在麻阳溪翻个身。
北宋宣和五年(1123),朱松赴任政和县尉,途经考亭进村揽胜,遂认定考亭是卜居耕读的好去处。我估计他相中的除了小村庄临溪而卧依山而眠宜安我怀我信我应该还有居此祥瑞之地我身如画时不时获得分享邻家的酸辣萝卜条非真闲人而不得噬也并无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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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考亭东南角一方三十多平的空场,外围隔三、四米竖原木柱或竹竿,柱竿之间挂白色细网,高约两米,圈成透风透光的场院。抵北侧简陋的建筑物顶上覆蓝玻璃钢瓦,瓦下立宽木板围为室,留开合的柴门,是鸡和鸭落宿的禽舍。禽舍左侧设进出的网栅门,可推可拉,关闭后和四围的网子结为整体。我来这里时,鸡鸭的主人正要离开,想必它们比考亭居民更早享用了晚餐。场院外,头发花白的阿姨倒背双手,面对禽舍,津津有味地观看了喂养全过程,与投食的中年妇女唠着什么,我晚来一步,没听见。阿姨眼前的网子立柱间拴小指粗的黄线缆,横挂着十几米长一排晾晒出油的猪皮。猪皮已经晒黄,比线缆的黄浅淡,完全脱了水,半干的状态,再晾一两天就可以收起贮存了。老阿姨听见脚步声回头,冲我招招手,没说话,转身倒背双手,慢悠悠踱回西边的巷子。她身材偏瘦,走路轻盈,背影健康。
两只大个头的番鸭吃饱了,稀罕起舍前一滩脏水,头部深插泥浆,左右剧烈摇摆,泥水飞溅,一遍又一遍重复,不改其乐。黑毛黑冠的牝鸡,甩动肥臀爬上横在场院的香樟枯干,斜歪头颈,瞄准了瞧同伴们互不相让地争抢食物,一脸德之不修的谴责表情。
上考亭村东有数公顷形状不规则的葡萄园,划为小块,少的一两行,多的五六行,分给了不同的人家。园内东首偏南一方池塘,离麻阳溪健身步道十几米,池塘东西长,南北窄,占地约一亩,水面与塘沿齐平。池塘蓄水主要供葡萄园用,也是大白鹅的戏水池。踩踏青草野花我小心行走,透过葡萄树的老枝新芽望见了池塘。在水中玩够了的一只大白鹅在塘沿空地忙于晾翅啄毛,半天不抬头。离它不远还有一只,伸长脖子,踮高脚,昂头噘喙,朝天上唱歌:命不足道也,道之将废也……
没多会儿,转入考亭村通麻阳溪健身步道的水泥路,这条宽不超过三米的小路正好穿过葡萄园的密集区,近溪一段架设高于葡萄园的穹顶,葡萄枝爬满架子,春夏绿叶婆娑,入秋垂挂果实,是一条美丽并幽邃的观光小径。从径上又得望见水塘,戏耍完毕的大鹅,趁天光未散,聚到一块儿,有沉思的,有私语的,有昂首阔步的,很有画面感。我朝溪边健身步道走,立步道上回头,再一次远望考亭,斜照中,大白鹅排成一字的队列,横穿观光小径。十几只大白鹅都用慢动作,先在原地抬高一条腿,不急于落地,集体晃动脖子左顾右盼几个来回,再轻轻放去前面,踩踏实了,再抬另一条腿,重复前面的动作,从心所欲,不慌不忙,如同接受过正规训练的芭蕾舞演员,步调惊人的一致,奔赴的方向明确:从葡萄园这边到葡萄园那边。
粉色的光景,妩媚的山峦,葡萄新萌之芽,朝村庄匍匐而去的路,缓步行藏的大白鹅,翻波逐浪的溪流,急些子也慢些子的稻花鱼……过雨亭半天不见朱熹回返,大概被这乡间山水图绊住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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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袄和艾姐结伴在麻阳溪步道慢跑,累了趴在栏杆上看溪边花花绿绿的垂钓者,指指点点停靠岸边的游船,在夕照落入玉枕山前溜达回上考亭。她们路过观光小径第一个“S”弯道,我正在路沿下给寸金草拍照,几乎趴在地上。她们停住,奇怪我无缘无故为什么对葡萄树空的野草来劲。小花袄的花袄束在腰际,除了白运动鞋,上下一色黑装,又挺在路上,使她在我面前呈玉立之姿。她不肯下一米到地中来,担心弄脏鞋子,只挪步到路沿,弯着腰,指着几个野草叫我辨识,我所知太少,大都不认得,打开手机,用上花草辨识软件。她不认为软件都正确,便用当地方言,随意说了几个俗名,她说出的名字比手机说的生动传神,可惜我不知道那些有趣的字怎么写。
她干脆蹲下,上半身探到路沿下,伸长手臂翻动草丛,拉起一棵细长的草叶,说出个俗名,节奏控制得完美,其妙不可测度。她离我很近,呼吸均匀,我闻到汗味和女人香,风一吹,她的长发打到我脸上,可见几根白发。
艾姐黑裤子,红上衣,外套黑绒大衣,戴红平绒套袖。她比小花袄矮十几公分,年龄长几岁。她直接走入空地,起先在野草中东瞅西看,后来干脆掐起艾芽来。清明前后的艾草鲜嫩。她掐一颗艾芽,艾茎便冒出一滴绿的体液,护住伤口。我问掐艾芽做什么。我们北方人艾叶开水焯一下可蒜泥凉拌来吃。她说做青团子。这道清明节前后江南的传统点心在我记忆中瞬间化为具体可感的实物。江南生活了十几年,我吃过不少青团子。有时候手捏青团子,散步在清明节气的小雨中,那种气氛叫吃不吃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余韵,关键要有青团子,才可能幻想着相遇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我没见过如何制作青团子,但晓得离不开如艾草般的青绿。艾草的春色便是青团子的颜色,也是清明节的色彩,与饥而思食无关。艾姐一只胳膊支撑在膝盖上,直腰时眯着眼看夕阳,对我说先用石臼把艾芽捣碎或案板上剁碎,白棉布包袱裹严谨了,捶砸,挤出汁液,滴入备好的糯米粉中,和成柔韧的剂子,制作的青团子包豆沙馅儿,莲蓉馅儿,其他自己喜欢的什么馅儿,装锅蒸,蒸汽上来准闻到清清淡淡艾叶的香味儿。
“我是来找散文的,不料碰上了诗歌。啊哈——你来了,好比一只小鸟飞向亮处。”此刻的艾姐是个诗人,那青草香,说不定与小花袄脖子里的汗味儿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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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水泥牌分别用两条腿和后背斜倚在上考亭一条小径和葡萄园交界的红砖矮墙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目视小径对过一幢七八成新的四层农家楼。水泥牌记性不太好,记不得哪一年被什么人挪到这里了,脸面上歪歪扭扭的字却记得仔细。高大的刻:
建阳县城区饮用水地表水源保护区。立碑处起,下至蓄电池厂河段,全长2000米。建阳县人民政府。一九八八年五月。
矮小的刻:
蔬菜科研直控基地。蔬菜食杂公司。童游镇考亭。一九九七年五月立。
水泥牌神情落寞,脸色灰暗,夕阳的辉光也不能给它俩增加多少色彩。居民们猜不透它俩滞重的眼神凝视什么。水泥牌自个明白在凝视什么。时间这种东西,水泥牌共同失去过,保不准今后还持续失去。它俩不认为时间是威胁,只要凝视,时间便停止,至少为它俩停止,即使不可能停止,那不可能本身就是停止,因此,时间的致命性对水泥牌无效,原因在于它俩认定自己已经属于过去,是废了物的。现在,它俩发现在小径上出出进进的居民无一不在时间的致命性中,战栗着度日,不敢缓,不敢罢,不敢言,一脸的不堪重负,虽然无时无刻不在不得已而安之命中竭力创造历史,却无法成为历史。历史另有主人。他们的生命结束了,就什么都结束了,被后人记得的,无非墓碣的几个刻字,而那些字的意思一旦暗示忠信所以进德者,和活的时候并无二致,无非又在强调某种荒谬的逻辑,希望死后比其他人还可多得额外的东西。一想到这些,水泥牌就兴奋,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腿。
个头高的水泥牌始终没搞明白2000米的具体概念,只晓得自己是2000米的开始。初时水泥牌的肉身还是新的,像五月里长高的蒲草,生命力极为旺盛。它是被几个人抬到溪边的,双腿埋在麻阳溪西岸一簇野苇旁,紫云英的小红花凋零在它脚下,长蔓子叶片碧绿,没记错的话旁边还矗立着挺拔的杜英树。深埋后,水泥牌心道完了,有腿不得走,这辈子见不到2000米外的蓄电池厂了。可是忽然的一天,它被拔出地面,抬上了地板车,忽忽悠悠一路颠簸来到巷子口,置放到墙根上,这里贴近葡萄园,闻得到葡萄枝子散发的清甜,遗憾的是终于没见着蓄电池厂的相貌。很多时候它想向村庄说一声,给它动个小手术,把脸上的那个简化字“源”恢复成正常的字。溪边岁月的阴影在它心里,总是恐惧,夜深时,蛇从它胯下经过,蜷在它腿上睡觉,嘶鸣,寻欢,蜕皮,水泥牌吓傻了,抖个不停。它把蛇时常出没的原因归结为脸上这个简化字:义徙了,徙义来。
“那个源……”它叹口气,晃荡一下,换个姿势凝视前方。居民楼走出一位小姑娘,脖子上围蓬松的白毛,好像白狐从洞穴探出头,脚步盈风,身似草茎随风起伏,好比飞去麻阳溪的蜻蜓,一上一下颤颤地抖着屁股点水。姑娘抱着一只崭新的鞋盒,昂头闭目,对着葡萄园深呼吸,等身子舒泰了,她坐到路旁的石墩上,掀开鞋盒盖子,捧出新鞋仔细试穿,不厌其烦。水泥牌意识到姑娘在故意占用本属于它的可有可无可无限浪费的光阴,心情不免郁闷。过了一会儿,它转而又羡慕起姑娘的自得其乐,羡慕了新鞋子的雪白,鞋带的温婉细长,嫉妒破损的石墩居然被派上新用场。水泥牌稳了稳神智,想擦把满脸满腮的灰垢,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曾有过手,徒然一副空架子和一双假腿——天有成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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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前,玉枕山顶被铲平,临时存放多年前推倒拆卸的建筑材料,泥地上横七竖八的原木梁檩开始腐烂,瓦砾东一堆西一堆像个大型垃圾场,不怎么好看。考亭书院石牌坊和山顶之间,由几百个水泥台阶连接,阶上生长古典的苔藓。巨幅无纺布喷绘广告牌立于甬道半山腰一侧,无障碍俯视山外。公元2014年春下过一场暴雨,淋湿了广告牌上的大红字“中国武夷(建阳)朱子文化旅游度假区”。天晴以后,广告牌没着急,等着雨点儿流净,才睁开眼朝山外望。书院的石牌坊太熟悉了,堪称古物,不用多看。视线落到牌坊旁一丛箬竹上,竹叶噙着雨珠儿,欲滴不滴之状。植物比广告牌留恋雨水。广告牌心想。箬竹丛空中立一块笏头碣,鳖形碑座,碑身正面镌“考亭书院石牌坊”字,大字旁还竖刻两行小字,笔划的红漆脱落成铁锈色,哈喇子般沿石碑往下淌,广告牌不明白石碑的用意,人说行之以忠,居之无倦,脱色的字倦了吗?同样受雨水冲刷,植物却不褪色,不变旧,不懒惰,反而日益精神。不过,广告牌习惯不思考弄不懂的问题,省点力气。猛吸一口潮气,缓缓吐尽,广告牌感觉眉目清秀了,视线就越过了狭窄的考亭路,停在麻阳溪西岸大片葡萄园上。葡萄的绿叶有些特别,恍惚配合溪水,也游动了,一起一伏,很有波澜。葡萄要流走?它开始担忧。担忧是多余的,葡萄不会走,麻阳溪也不会随便漫上它远古时期塑造成功的滩涂地。广告牌目视覆盖葡萄园的塑料大棚,不清楚塑料棚子凌空架设在葡萄园是什么意思,也许因为葡萄怕雨。这个看似不难整明白的问题让广告牌陷入异常沉重的思考,仁民爱物?它计划下山一次,到书院请教朱熹。
广告牌继续搜寻,泥巴小径通葡萄园,不止一条,它特别注意其中一条的原因是一块小个子水泥牌。广告牌有点瞧不上水泥牌,个头太小,比它周围的葡萄树矮多了。水泥牌被一根倾斜的葡萄藤压在头顶,一串葡萄搭在它头上,葡萄上的雨珠闪着亮,像一颗颗钻石。广告牌挺羡慕水泥牌营造的这个意境,它咂摸着滋味,像含着一粒葡萄。葡萄天天见,眼馋却吃不到,广告牌既不晓得葡萄什么滋味,也不晓得葡萄皮什么滋味,更不晓得葡萄和葡萄皮的滋味区别在哪儿。
水泥牌透过葡萄枝叶也能望见山腰上的广告牌,而且清楚广告牌瞧不上它,并不在意。听来园子收拾葡萄的居民说,广告牌快被拆掉了,为新建考亭书院让道。广告牌却不知道自己将被拆除,水泥牌一方面可怜它孤陋寡闻,一方面有说不仔细的高兴。果然,没过多久,广告牌被拆除了。广告牌最后望一眼葡萄园,葡萄圆润欲滴,眼看成熟。它咽下唾沫,爬上垃圾车,放弃了体会葡萄和葡萄皮滋味的想法。水泥牌为广告牌行了长长的注目礼,悲凉之心就有了。葡萄园大半也要移除,水泥牌措手不及,不幸在移除之列。水泥牌被丢在油岩山一个挖走不少土方的坑里,几乎摔折了腿,脸也破了,长时间无人过问,熬下去的结果是魂飞魄散。一个圆月的深夜,月光的水洒到地上,亮如黎明。年轻人推一辆地板车,车上坐个老人,水泥牌认识老者,他在它脸上刻过“蔬菜科研直控基地”的字。一老一少抬它上车。回村路上,水泥牌闲适又踏实,几乎想唱支山歌了。它注意到水磨石广场一首词,不知谁刻在那儿的,朱松的《蝶恋花》。水泥牌小时候诵读过:
清晓方塘开一镜。落絮飞花,肯向春风定。点破翠奁人未醒。馀寒犹倚芭蕉劲。拟托行云医酒病。帘卷闲愁,空占红香径。青鸟呼君君莫听。日边幽梦从来正。
水泥牌被放在通葡萄园的巷子口,离原来的位置几百米,和一块比自己高大的水泥牌靠在一起,对面一栋四层高的居民楼。它很满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是命运。立此守道者,吾之擅长也。矮个水泥牌几乎手舞足蹈了。高个水泥牌低头踢了它一脚:“安静!稳重!天下为公,处物为义,圣贤已多,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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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蔬菜科研直控基地”水泥牌不用再为葡萄园站岗放哨,看似寂寞了点儿,但总有个喷绘广告牌惦记着,寂寞的程度比“水源地”的高个水泥牌轻得多。它的结局算不错,移民移粟之苦让它瘦了,可减肥毕竟有益健康,如今它回来了,离葡萄园又近,颇感安慰。我出于好奇,触摸它脸上的字,热乎乎的,真没想到水泥牌的感情如此丰富,超越了本质的属性,并且能背诵朱松的蝶恋花,水泥才子无疑。不得不承认,水泥以特有的优势改变着我们的认知,修改了我们的生存模式,虽然钢筋玻璃幕墙硬来掺乎,势头被打压,但是水泥并不认输,大兴调研之风,以便提高技能,更新换代,让后现代建筑重新评估自己。我触摸水泥牌时满怀崇高的敬畏,几乎战兢了。
葡萄园碍事剩村东近麻阳溪一溜,面积还不小,走一遍颇费工夫。葡萄园的棚顶水泥立柱支撑,钢筋骨架搭建,覆双层薄膜,保温又防雨。薄膜无意与水泥争锋,心怀谦卑,一步一个脚印,对蔬菜的生理结构施加了无与伦比的影响。近来我发现,薄膜对植物的作用力不亚于水泥,深刻改变了植物、蔬菜甚至树木的耕栽和成长方式,该来月经的不来了,不该来的来了。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我游走观察,水泥柱如丛林,顶棚薄膜如海洋,自己不过一条身单力薄的小鱼,顿生怵惕之心。我跳跃着向前,被蛇追赶一般。前头出葡萄园即到观书园,我收脚立定,恍惚中见朱熹拿一本打开的书,背对我和葡萄园,面朝弟子和喷水池,正在授课:“天地生生之理,只是直。才直,便是有生生之理。不直,则是枉天理……”
听罢朱熹的课,我文明许多,慢慢走到葡萄园南头,一户人家在葡萄园劳作,年纪大的是母亲,轻些的是儿子和儿媳,也可能儿子和女儿。如今闺女在婆家不怎么干活,回娘家卖力气比较普遍。杂草窜出薄土,铺了厚厚一层,可爱但存泛滥之势,威胁了葡萄树。女人用介于锄和镢之间的大锄除草,顺便松土。她下力干了十几米,累得抬不起腰,大锄递给母亲,检查葡萄枝新发的芽去了。每年此时葡萄抽枝散叶,长势凶猛,必须拿掉不结果的谎芽。识别谎芽是个眼色活。儿子用铁丝固定葡萄枝,检查顶棚是否牢固,不断掐谎芽剪废枝,迅速准确。三人齐心协力,葡萄园被打理得愈加整洁有序了。我跑前跑后拍照,女人害羞,男人忙碌,都不及搭理我。母亲大方,站直了,双手握大锄的长木柄,摆个干活的架势,气宇轩昂,就是表情不太自然,不自然的原因是我俩同时想到了张飞吼断流水的场景。她穿血红色上衣,天蓝色水靴,黑裤子,棉外套搭挂在棚架纵横交错的钢丝上。她染过头发,时间长了,白发又生,额头鬓角添了霜。
“引而不发,跃如也,活泼泼的。”我竖大拇指。她横握大锄,哈哈大笑,羞赧不已。

10

有葡萄以来,培育、栽植、养护、采摘,到吃到肚里,大概一直沿用传统或称之原始的方法。比如刨坑,过去人力刨,进步了以后用上了机器,刨改挖,省力省时。不管怎样,坑是必要的,葡萄必要栽苗入坑才得存活,尚未见过离了土坑还活泼泼的葡萄树。这很朴素,也很本质。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云:“人不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东西来,因为从无中生有是上帝的权能。”凭空造谤和制造不公是人特有的本事。还有些本事也特别的,为葡萄打谎芽自不必说,除了人力,至今没法发明一种机器识别哪一根枝子结葡萄,哪一根枝子不结葡萄。至于采摘,依然用竹篓,人手一把剪刀,轻剪轻拿轻放,葡萄原汁原味,用铁桶盛放的,味道大不如放竹篓的。上考亭一间老厝二楼上,我见过采摘葡萄的竹背篓,一身灰,废弃在角落,长期不用了。我找不到弃用它们的原因。吃葡萄的办法也古老,一粒一粒丢进嘴里,有吐葡萄皮的,有不吐的,有连籽一块吃下肚的,味道更足。进步了以后榨葡萄汁,机器咀嚼泻出来,人张嘴喝进去,说是省了牙咬,滋味却总不如动嘴自尝。一只活泼泼的螃蟹和一瓶安静的螃蟹汁,我选吃蟹不吃汁。
我的怪论被另一位母亲证实,也在葡萄园。她也许奶奶辈了。她的头发黑的少,白的多,黑裤子,蓝上衣,朴素得要命,像个小学老师。她在一行葡萄树前的空地晾晒笋干,用传统的方法。春天鲜笋品种多,山地溪边挖来,吃不完的,用高温蒸煮,熟透的鲜笋切片,及时晾晒,以免酸化而生霉。她切的片较厚,带到葡萄园,用竹丝子一片片串号,吊挂在横担葡萄树的竹竿上。葡萄园的空地有茂草,大量的阳光,合宜的风,比在村庄摊竹篾里晒稳妥。晾晒笋干需要好天气,碰上坏天气,要用更多工夫,打理上格外费劲。她的笋干晒过几天了,失水后收缩到很小了,硬度还不够。她踮脚依次取下,一次取两三片,抽出竹丝条,捏笋干的手掌抬高过头顶,松开手指,笋干自由落体式坠入竹篾,就听到鱼儿入水的清脆之音,又蹦跳几下翻腾出水面,尾巴拍出浪花朵朵。她捋直竹丝,归拢到一起,存在竹篾一边,预备明天再用。横担葡萄藤上的竹竿十几米,笋干密密麻麻排列着,也十几米长,这般收取很费时候。她尽情享受这个过程,慢条斯理,不怕慢,对我解说怎样怎样最好,像给小学生上课。时候到了,收购笋干的小商贩来村里挨家挨户收走,墟市干货摊一麻袋一麻袋笋干,大都这么来的。
清晨,一片片挂上竹竿,傍晚,一片片收进竹篾,带回家,始终在光亮的时候认真做完。从她身上,上好笋干的痕迹可考。

11

一块陶瓷碎片比一件完整的陶瓷器皿,比如北宋时期风靡朝野的斗茶神器建盏,更能唤醒文学遐思。到麻阳溪青草中找个落脚的地方,一侧是考亭村,一侧是翠屏山,溪水从身前朝身后欢奔,手捏油滴盏残片,举至尽量高,阳光下慢慢转动,蓝色光晕随光线角度的不同幻化无穷的色泽。这个刻意的行为除了体会“曜变天目”之玄幻,还有瞬间与永恒的对应关系。此时,脆弱不堪的并非那块瓷片,乃人本身。这个刻意的行为也许千年前就有人做过,我不过重复了一次前人的所为。撤掉香樟松杉等木柴,熄火,一窑建盏烧制完成,师傅一只只取了来,对着阳光旋转,检查成色,满意的放上身旁的木桌,有瑕疵的丢去一堆瓷片中,盏被摔碎,蹦跳翻滚,喧哗着抗议,一窑上百个碗,选中寥寥数件。前人的茶碗、碎片,经过几百上千年深埋,后来者寻找它们,追忆它们,演化为文化。
直立的白墙挡住去路,这里是下考亭最南端。白墙和老房子之间横不足四十米深的窄巷子。除了阻断人往前的砖墙,其他都是古旧的。水泥路被挖开,比原地面矮下去四十公分,铺上了一层陶瓷碎片。那些碎片大都是黑色的,少部分上着釉。我进来的时候,它们停下交头接耳的私语,巷子一下安静了,让我恍惚,以为错进了时光隧道,或错进了异域空间。我踏入古窑厂遗留的梦中。陶瓷片也许奇怪,这个兔子不来的地方,突然闯入一个衣着打扮不曾见过的人。它们的意识仍旧停留在身体破碎的那个瞬间,或许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已经破碎,那破碎了的不过是杯盏的时光,属于碎片的依然连贯,并未终止。我踩到它们,碎片不适应,身子扭曲,发咯嘣咯嘣的反抗声。在压力之下,它们碎裂为更小的片。古人空手硬不相见,踩碎它们是我的皮鞋带来的礼物。皮鞋对陶瓷片来说是新概念,再一次死于新概念的陶瓷并不冤枉。穷其一生,陶瓷了解不了皮革的内涵,正如皮鞋穷其一生,也了解不了土质的内涵。知与思,于人身最要紧。我和陶瓷片都不知知,便不得思。我巷子里来来回回走,咯嘣咯嘣的反抗声不绝,无非演绎着一个让彼此知道都在的过程。此刻,阳光绕开玉枕山顶的树梢,投来巷子一缕,我猛醒来似的,弯腰抓起脚下一块较大的瓷片,冲太阳光翻转,瓷片不发我要的蓝光,昏聩幽滞,无一丝色彩。
我就要弃它而去,瓷片震动了,翻个身,我掌心立一茶碗,肚大而圆润,安然自适,窑火中刚取来的样子。

12

星光把天空凿出透亮的洞,鹅卵石从洞口掉下来,有的落麻阳溪,有的落翠屏山,夜里居民熟睡的时候落下来。天上的洞白天不得见,用秘密和静止隐藏自己。有居民梦中瞧见刺眼的发光体,移动的弧线诱人,说是外星人来了。鹅卵石的秘密和建盏的秘密不太一样。建盏是劳动者的双手造出来的,鹅卵石是自然的孕育。白天,人们背竹篓,主要下到溪中,有时去山上,寻找鹅卵石,背回村,一块挨一块,黄泥嵌缝,铺在门前,村庄一条条鹅卵石小巷就这么来的。鹅卵石巷子不平坦,但不绊脚,到了晚上,鹅卵石散发从星星那儿带来的光,照亮巷子,居民不妨大胆地走。鹅卵石喜欢雨天,它们自古以来喜欢水,借助射过来的雨水,鹅卵石痛快地清洗洁净身子。有人撑伞来巷子避雨,鹅卵石洗干净自己的目的是让避雨的人脚不打滑。过雨亭羡慕鹅卵石,又嫉妒它们,它发现去它那儿避雨的比到鹅卵石巷子避雨的少了。久而久之,黄泥巴和鹅卵石凝为一体,溢出苔藓和矮小的绿蕨,古意盎然。鹅卵石每天晚上等居民抬出矮腿木桌,在巷子里围坐喝茶,听他们谈论月亮、星星、溪水和梦,鹅卵石自认为属于浩瀚星河,如今又和居民的梦境建立了联系,便把自己当村庄的一份子了。
记不得何时起,水泥侵入了它们的领地,鹅卵石开始发怨言。鹅卵石被水泥覆盖,蒙住了眼睛、嘴巴、鼻孔和耳朵,眼不得见,气不得出,声不得闻,快窒息了。水泥巷不断取代鹅卵石巷子,阻断了鹅卵石与星星的联系,最后,考亭村就剩半条鹅卵石巷子了,位于上考亭21和22号门前。半条巷子的鹅卵石失去了曾经的水灵和活泼,提不起精神仰望星光。鹅卵石的心境变了,指责村庄的生活大不如前。一条水泥巷子口晒的笋干生了黑斑,便说笋干不该晾晒在铺水泥的地方,放在铺鹅卵石的地方就不会霉变。居民把衣服晒在厝居门口,鹅卵石说这样不对,先人都是到村外菜园的竹竿架上晾干,菜园里生生不息,通风好,空气新,衣服不会烂。鹅卵石喜欢巷里的水井,井壁因为砌鹅卵石,水所以甜,井台一圈也是鹅卵石铺的,居民来打水,不小心晃了桶,水流下来,鹅卵石顿感周身清爽,如沐天光。而今,井口封了水泥窨井盖,水不再甜,一口好井废了。因厌恶水泥,鹅卵石一并鄙夷了水井,叫它快点消失,别趴巷子碍眼。
闲事管多了,鹅卵石的精神愈加糟糕,悲苦难以自愈,行藏不再安于所遇,怀念起溪中和山上岁月来:“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这橡树上挂一条金锁链……这橡树上挂一条金锁链……”

13

太阳出于翠屏山,再升高一点,才照亮下考亭32号这栋旧厝,此刻,麻阳溪半暗半明,山峦倒映,也灰蒙蒙的。再升成平视的角度,门楼写“瓯宁府”大红繁体字的楠木匾便赤裸于光中,闽楠特有的木香时断时续,从紧致的淡黄色纹理散开,针脚整齐,像裁缝手中的丝衣。闽楠匾上凸下凹两端齿痕不规则,腹部的伤疤好像刨妇产过,但木匠处理过的表面整体上细腻光洁,如少女的胴体。闽楠匾记得自己来自至善之地,说起来那是很久以前了,麻阳溪上游麻沙镇有个水南村,村外有片楠木林,南宋末年,楠木还不够高大,茎干也就半米,三十多米高,其中一棵特别出色,径超一米,许是长得太猛,死于一场暴雨。这根楠木被建阳城一位官员模样的买走,请人分割成了板材。闽楠匾出自树干上部不起眼的部位,准备丢弃的。考亭一位建盏商人一锭银子买了它,保存了闽楠匾的原样,让木匠打磨光滑正面,请知名书法家写上“瓯宁府”三字,落款潦草,闽楠匾不认得那字,自此,闽楠匾认识到落款要工整的重要性。没多久,闽楠匾被置于一栋新厝门楣上方。缗蛮黄鸟,止于丘隅,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闽楠匾从粗陋的木板,实现了代表一座平民府邸的理想的飞跃。它的理想和厝居主人的理想一致,保证厝南的土窑一年四季升起烧制建盏的白烟。闽楠匾目睹过数不清的木块、木板、树根被烧掉,但不认为自己也会面临焚烧的命运。时光比它的估算流失得快,它的主人和以后的几代主人都不见了。某一天它被一位胳膊肘带红袖箍的胖女人从门楣上摘下来,狠狠摔到旧厝一角,当天夜里,毒蜘蛛来了,在它身上缠来绕去编织网罗,油漆脱落了,厝顶倾圮,掉落的瓦片经常砸中它,眼见一根立柱也要倒下,大难临头,毒蜘蛛也弃它而去。闽楠匾绝望了,就在它失去盼望之时,有个人找到它,从瓦砾中拖它出来,吹干净灰尘,擦干净污垢,大红漆描摹清楚原来的字形,晾晒在土窑,后来的鸡埘,再后来闲置的半截土墙上。闽楠匾感觉自己像块被晾晒的猪皮,待切片的竹笋,需要加工的白萝卜,身不由己了。
新主人修缮房顶,掸去厝内角落的蜘蛛网,重置梁檩斗拱,打磨木柱呈现原木色,整平了地面,买来高高矮矮的水杉木格架子,闽楠匾记起木格子用来存放建盏。新主人外出搜罗来石槽、石臼、废旧陶缸,养了金钱蒲、团扇蕨、网纹草和金丝草。他在门外,背对朝阳,面向书卷式门洞,特别满意了砖垛和古旧的门楼。门楼下方门楣上方的空处,楠木匾知道是留给自己的,那个很久以前的位置,它将被再一次悬挂。闽楠匾等这一刻很久了,它不愿意独个呆着,要与主人同乐,它催促油漆快点凝固。新主人似乎不着急挂它上去,他的计划中那是最后一道工序。他在土夯黄墙下来回踱步,感觉少了点什么,跑进屋搬来一条矮腿长凳,木凳破裂了,却是他中意的,他就要个破,破才诚,才正,才知心之无邪。他把条凳放在牛眼大小的窗户下,位置被反反复复挪动数次才满意,牖下橘子盆栽气得差点晕厥。他立在一块十几公分眼见就要从墙皮脱落的白灰前沉默几分钟,想动手铲除,最后决定省点力气,保留旧样。他的力气全用于清理土窑底子,翻出来的陶瓷片尽数丢到挖好的窄巷子,便造出来一条无人光顾的陶瓷片巷。为己者,无所为而然。收拾停当,他点燃门楼垂花脚的两只红灯笼,抱起闽楠匾踩上高凳,哈口气,衣袖擦擦,固定在了门楣上方。闽楠匾兴奋地摸一下细腰,圆润细腻性感,天地俱在,少女般的花样年华一下子回来了。它向新主人飞个媚眼,主人没理它。他看似早已喜怒不显于色而进入了呆若木鸡的高蹈之境。他进屋,搬出一盒建盏,坐门洞内,用细布一件件擦拭,直到每一件盏壁光彩鉴人。闽楠匾忽然落寞,竭力散发木香,由门楼沿砖垛朝下垂,再拐弯流去内室。主人忙碌之余,耸耸蒜头鼻子,嘴角上翘几根满足的笑纹,胡子跟着抖了三抖。
嘿嘿,道不远人。
叫闽楠匾深感美中不足的是太阳从东向西总是移动,匆匆忙忙落在玉枕山脚下。自午间开始,高大门楼的阴影罩下来,再光芒四射也照不着它的脸,揭不开它的魅力。闽楠匾因内慧外秀无法展现而食不甘味。

14

上考亭南端数栋泥厝集于横竖交错的内巷,黄褐色的土夯墙虽然僵硬,墙体裂了口子,整体保存还完好。厝居时光属于过去,同时属于当下,尚可说诸心,研诸虑。巷子的鹅卵石、墙体的泥巴块和内室的梁椽斗拱交织合汇,碰撞时移世易的火焰。这火焰伤人,灼痛却不乏快意——该去的已经失去,没来的还在快步的路上。我想象小时候曾在这里生活,白发满了两鬓回来,命运恒易的感触一定比初次与厝居相遇深刻。巷子尽头那棵丹桂不见了。它曾经舒展四五根大杈子把小巷遮蔽,每年中秋,米粒花筛落淡雅清香,钢针般扎入五脏六腑。她来了,背着花书包,两根小辫,抿嘴的笑几乎刻到土墙上。两人不说话,默然仰脸,微合双目,吸尽巷子的花香,拉手奔去井口,趴在井台上,朝深井探入上半身,试图找到沉底的花香和自己。她那神情满是憧憬,吹口气鼓起嘴巴,小辫绕过耳际向天空垂去。他歪头吻了她的左腮。她的脸红如一段年岁。早恋乃一生最美好无瑕的天赐。他步履蹒跚,嘀嘀咕咕和自己说话,走遍厝居无数个门口,在老井旁沉默着逗留。
上考亭旧厝居的墙体和下考亭“瓯宁府”的不一样。瓯宁府的墙体掺杂大量陶瓷片,仿佛特意加进去的,又像不可避免。旧厝居的墙体单单是黄土,比瓯宁府高许多,墙面一条条纹理,凸起为棱,像刚刚耕过的田野,或如溪水,棱的面正是水波的形态。村居生活像这溪流,在黄色的大地上无垠地展开,居民沉在里面,顺流也好,逆流也罢,都似努力生存的鱼,奋力摇摆的草。
武夷山风景区朱熹纪念馆陈列一截断墙,相传是朱熹1183年在五曲溪隐屏峰西南麓创建的武夷精舍的墙体,我心中反复与考亭厝居的墙体比对,村庄厝居似乎更古老。1192年起,朱熹卜居考亭,筑竹林精舍,因弟子增多,1194年扩建,更名沧州精舍。过雨亭比我清楚沧州精舍,大概的样子应该与我眼前上考亭残留的旧厝相似,屋顶可能略有差别,旧厝铺黑色小仰瓦,沧州精舍搭的是一层蒲草。朱熹一众大都贫寒,用不起砖瓦。如今不同了,玉枕山麓重建沧州精舍,规模宏大,金碧辉煌,朱熹见了,不知会否鼓之舞之。新沧州精舍正前方建开阔的观书园直抵麻阳溪,方位即考亭曾经的葡萄园。近麻阳溪一片弧形绿植内一组人物雕塑,朱熹面向观书园站立,一手端经卷,一手捋胡须。弟子们跪坐,半弧形围绕师傅,面对绿树,神色专注。这组雕塑让我瞬间回到千年前考亭简陋的厝居内夤夜苦读的景况,吸引我跪上角落谛听。
观书园仿佛巨大的餐台,二里长,半里宽,朱熹和弟子们在这里分食的并非麻阳溪的活鱼,葡萄枝条的葡萄串,山坡地初芽的嫩笋,竹篾上蜷缩的萝卜条,而是道,有还无的道,险而阻的道,彰天下之志趣,释天下之惑疑,定天下之吉凶。

15

张先生到门口,回身面朝镜头,勉强笑了一个,我拍下了他一张不尴不尬的表情。上考亭17号是他家的厝。居内比我想象的明亮,墙壁四角和屋顶凿开多个采光点。不会漏雨透风?张先生不以为然地摇头而笑。木架结构的厝居,梁檩为粗大的水杉圆木,榫卯穿斗勾连,木板分割空间,多个卧房间于走道两侧。入户正面即祖堂,供桌上摆烛台、花瓶、画碟和剩半瓶的白酒,祖堂壁如一面屏风,由厚重木板拼接而成,正中挂“毛泽东同志”的大幅彩照,照片下方黏贴一排祖先的图片,都处理成黑白的了。祖堂两侧留一人宽的边门,有框无门,入内即盥洗间,自来水接入水池中,池边置放石臼、石槽和锅边糊铁锅。张先生家的厝像一座农家博物馆,木制竹制的农具齐全,其中一台手摇动力脱粒机特别显眼,存放在内里通楼梯的一间。这台稻谷脱粒设备全部木板木棍制作,还能正常使用,张先生反复解说,我还是没弄懂它的内部构造。绕过脱粒机,沿木楼梯上二楼。二楼间隔房间的木板已全部拆除,整个腾空了,存放农具用。木地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感觉要断裂。张先生说尽可放心,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过去,厝内几代人共同生活,长辈楼下住,年轻人上楼。入夜,新婚燕尔的璧人忍不住恩爱一番,无需大力,即地动山摇,惹楼下老人生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壁人嘴对嘴胸贴胸搂紧不动,或微动,直至草草完事。时日一久,爱欲了无生趣,如此灭了人欲之大欲亦未可知。朱熹莞尔:“这般道理,自是未消得理会,天道自可晓。”
如果对厝居结构想了解更多,出来17号,沿巷子再朝前一段,即与四面土墙已拆的厝居相遇。一副木框架,刻意展示似的,摆在巷旁,每方寸都裸露着,接受风雨的打磨和削蚀。建筑乃至善之物,也是艺术品,当它脱掉衣物裸成美人,我瞬间观察到的是人与丛林的关系,完全暴露了可触摸的具体而现实的生活,仿佛弱者正抬头说话,不在意是否有人倾听。它的美因为孤寂被加强了,同时注入了迷惘的情调。有人说总有那么一些人,遵从自己的内心,耗尽一生,在孤独中思考,做事,直到从容离世,不知真假。小花袄和艾姐回家经过我身旁开了一句玩笑,我因出神没听见。她们说说笑笑,巷子中转个弯消失了。
空架子厝前我踱步良久,它也许看见了我也正在看它。

16

一个广场,位于沧州精舍和观书园之间,水磨石铺地,像一面大镜子。居中位置刻朱松词《蝶恋花》。小个水泥牌坐地板车经过时看见过,谙熟地背诵了整首词。词以“清晓方塘开一镜”始,广场以“清晓”命名,纪念朱松。清晓广场两侧的弧形花台采用白沙山石造景,景墙雕历史上著名的十大读书典故。倪宽头簪发髻,穿汉服,像个地道老农,一手拄和他等高的锄头——大锄的造型酷似在葡萄园干活的母亲手握的工具,一手拿书,《汉书》上解释是经书。书开着,他的眼睛盯着书页,大概锄地久而累了,直身喘息片刻,他不舍得浪费这片刻,掏经书来读。我目视“一寸光阴”的可贵,同时琢磨“一寸金”的魅力。他太专注于用功,不曾留意我在观察他。我在检查他的农活干得怎样,锄过的地是否松垡了,杂草有没有干净,是否误锄了禾苗。小时候帮生产队干活,有人在我后面就这样检查,那刻若以倪宽为榜样,神经兮兮掏书诵读,保不准挨队长臭揍。墙上“带经而锄”的倪宽没因我的检查受到影响,考亭小学的学生下学对他也造不成扰乱,他一边锄地,一边继续读经。小学生身穿校服,朝气飞扬跋扈,吃冷饮,刷手机,互不耽误,经过倪宽干活的宣传墙,踩过蝶恋花,聚去考亭到市区的6路公交车站。
校门口对面等孩子放学出来的父母或爷爷奶奶也不少,有个小子,趁接他的家人没到,爬上校门口传达室的外窗台,头枕书包躺下,嘴含手指,一条腿垂下来晃,津津有味地瞧热闹。这一幕我眼熟,小时候也这样干过,小时候的朱熹也这样干过。五夫放牛那些年,朱熹经常仰躺伞状的樟树下,翘着腿,嘴含狗尾草茎,翻开《孟子》,读几句滕文公——四周绿草茵茵,鸟鸣啾啾,四处找嫩草的老牛不用太多照看,比荷锄读经轻松多了。
“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说。
邱先生平时不忙,今天例外。小学放学的时候,还大亮,邱先生便着手准备晚餐,招待从建阳来乡下玩的朋友。他家的厝和张先生的隔着窄巷正对脸,门牌是上考亭24号,门洞两侧的砖垛刷一层水泥,过春节贴的大红对子崭新,写“旭日出东方光弥宇宙,百花开大地春满人间”,说的正是“世上若无烦心事,便是人间好时节”。他的三个朋友围一张简易长方桌打扑克,输了的象征性付点钱,不亦乐乎。他的婆娘一身黑衣,素素淡淡,立一旁观战,谁输谁赢并不在意,等的是饭菜出锅。邱先生的厨房灶台上摆着螺蛳、豆干、芹菜、菠菜、黄瓜、肉丁等,都已是半成品,就等下锅炒制了。我进屋,邱先生正收拾一堆红辣椒,一只母鸡在客厅踱方步,见我进来不慌不忙走出去。他说随便看,说着把摘好的辣椒切丝。邱先生改造过这套老厝,前半部分留了支撑房屋的木立柱,分割房间的板叶基本拆除,建了隔音的水泥墙,重新布置了空间,客厅、卧房一目了然,各类电器放在厅堂角落。即使大敞开着,也是家庭的私密空间,不便踏足。我瞄一眼退出屋子,返回巷子。夕阳在前,舒一口气,它等我已多时,困劲憋不住,要立马下山了。我走回村庄中心街,见西侧巷子铺满鹅卵石,中间一口水井,井口并未封盖,尽头一棵高过屋顶的丹桂,枝杈繁多,花香溢出巷尾,金米粒如春雨飘落,竟落地有声。
此刻,一位背书包的老人站在树下,出神地仰望。

17

1123年春,朱松赶赴政和县尉任。中午多云,雨点稀疏落下,打到山间的草木。三桂里玉枕山的山道不宽,景色深邃悠远,朱松走走停停,像个旅人。山间百余棵红豆杉吸引了他。红豆杉挺拔粗壮,他吃惊不小。朱松身不由己,抓住灌木枝梢,一步步踩实了,攀到红豆杉下。并无额外的意思,他就想凑近了,感受一下自身的渺小。他拥抱红豆杉,居然抱不过来。朱松用力伸长手臂,鼻子快被树皮挤压扁了,脖子拔高了一截,左边的手指还是够不到右边的。他放弃了努力,绕红豆杉兜圈。空气中弥漫苔藓、松针和树脂的气味。他算不出在这个山坡逗留了多久,因为太阳一直躲在云层之上。他也不想知道时辰,此际陪伴他的已非时光,乃非我的心境,天道的本体。
朱松重回山路,慢悠悠迈步。前方分岔的小径通往麻阳溪。草木仪态万方,他望不到溪流,隐约听到水声。山间太寂,清脆水音扩散开,如鸟啭叶鸣。他决定先走岔路,再回主路赶往政和不迟。小径越走越宽,竟望得见右前方的屋顶了,一座村庄隐藏在绿色中。他加快脚步,到达一处葫芦地,两侧摆着木墩,想必让来人休息用的。他确实累了,腿酸麻,坐木墩上取水袋喝水,才发现坐到了树荫下,头顶的树冠合了笼,遮盖葫芦地。树分左右两排,沿葫芦地扇形排列,两端留进出口。这种叫罗汉松的树木因生长慢而珍稀,从树干看每一棵都不低于千年树龄。罗汉松的龙形冠合为撑开的伞,空间比过雨亭大得多。他起身数了数,右侧十棵,左侧七棵,地面木墩十七个。后来,在政和任上,得空他便琢磨十七的含义。一阵急骤的雨打得树叶乱飞,天地作响,亦哭亦歌,罗汉松围合的过雨亭漏下零星雨滴,躲过雨淋的朱松暗自称奇。
雨停了,朱松离开葫芦地,穿过青皮竹丛到达麻阳溪。大雨打黄了溪水,加大了流量。对岸翠屏山云雾浓烈,林木初绽簇簇白花,山峦添加了几个层次。溪边野苇和蒲草中泊一艘木船,一人身披蓑衣,坐在船头垂钓,半天不动。朱松左瞧右顾,除天空大地,山水草木,世事往复,在这荒僻之地无非一个钓者和一个路人。
朱松不好意思上前打扰,侧身拨开丛围,隐约一条沙径通往村庄。他战战兢兢向前,草叶上的雨打湿了衣衫。他走着,却在纳闷,为什么小山村一直静止在他的右前方。

2024-02-07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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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龙,本名李言谙。第一稿完成于2021年4月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第二稿完成于2023年12月—2024年2月山东省高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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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考亭淡影》 发布于2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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