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的智慧在于:社会主要不是理性的产物,而是情感的产物。社会更是建立在如下基础上:个人依赖于许多的次级单位而存在,我们热爱所归属的这个小群体,推而广之,才能谈及对国家和人类之爱。
柏克的这一观念或道德关注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或者一个阶级,甚至不是一代人,而是与世长存的社会秩序本身。
柏克富有洞见地指出:社会“不仅仅是生者之间的一种伙伴关系,更是生者、死者和未出生者之间的一种伙伴关系”。这就是埃德蒙·柏克的“永恒之约”。
在美国写了《常识》的托马斯·潘恩也跑到法国参加法国大革命,取得法国公民资格,做过国民议会议员。在法国议会,潘恩站在吉伦特派一边,反对处死路易十六。雅各宾派专政时,一度被关进巴黎卢森堡监狱。
1790年11月柏克出版《法国革命论》时,潘恩也很快出版了他的回应性作品《人的权利》。这篇政治小册子副标题正是:回答柏克先生对法国革命的攻击。
潘恩盛赞法国革命,痛斥英国的既定秩序,呼吁根据“首要原则”彻底改造既定的宪政安排。1688年光荣革命的价值已经衰落下去,日益扩大的理性范围以及美法革命的荣光已使它黯然失色。他在小册子中说:“要不了一个世纪,它将和柏克先生的著作一起,扔进储藏一切垃圾的家庭地窖。”
他反对与世长存的社会秩序,认为当代人只能处理当代的事情;任何人不能以他人为私产,任何世代不能以后代为私产;人一旦离世,他的权利与需求也随之消失。
有趣的是,当年柏克的《法国革命论》长达356页,定价5先令,潘恩曾讽刺说,这位老先生大概是要写一千页呢。不过《法国革命论》当月就售出了9000本,同年底达到17500本。在当时的一幅漫画中,丑陋畸形的柏克长着长鼻子,戴着眼镜,手执教会与国家权力的象征物。无论丑陋畸形与否,该书都清晰地嵌入了弥漫欧洲之反革命情绪的深度缝隙之中。
但是激进主义仍具有振臂一呼的煽动效应,《人的权利》在两年的时间里竟售出10万册。这一点甚至使柏克小册子的销量亦黯淡无光。
这对政治冤家曾经在北美独立战争中站在一起,柏克致力于给美洲的殖民者对抗王权的努力进行辩护,潘恩则通过小册子《常识》中不遗余力地支持美洲革命而获得了巨大成功。柏克曾在文章中提到:“我们一起打过猎”,潘恩也不止一次地到格里高利庄园拜访柏克。他曾希望柏克支持法国革命,《法国革命论》对潘恩而言是一种深度失望,喷发出许多不恭之言,其间可能混杂着道德义愤和个人仇怨。
“习惯于亲吻贵族之手的人,而那只手曾监守自盗。”潘恩暗示,柏克是一笔“隐蔽的”或秘密的年金领取人。尽管后来的研究证明这一指控完全是子虚乌有,事实上柏克去世前两年才从王室领取获得批准的年金,在柏克的一生中更多的时刻是债务缠身,直到柏克去世十五年后,妻子简出售了格里高利庄园,才付清这一家族债务。
不过,潘恩的持续造势的确造成了某些不好的影响,关于柏克是王室雇员的指控从法国大革命争议的一开始就甚嚣尘上。
后来这一指控跳出了英国,弥漫于以后的数百年间。半个世纪以后,卡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这样评价柏克:“这个马屁精——他受了英国君王的贿赂,假扮浪漫的往昔赞美者以批评法国大革命,就有如他在美国问题刚发端时被北美殖民者收买,假扮自由主义者对抗英国君王——只是个彻头彻尾的下流资产阶级分子。”
卢梭的自然权利论认为,个人无论在思想还是生命意义上,都是自然的产物。个人具有孤立和绝对的自由,在此前提之下,伴随而来的是个人的理性选择和道德自主的能力。“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个人一旦依赖于社会而存在,自由就会被压缩,大多数人就会处在一种被奴役状态。所以社会是堕落和腐化的,特别是不平等的私有财产制度,是腐化和堕落的根源,它赋予少数人特权,使多数人成为奴隶。
卢梭秉持理性至上,社会平等和人的权利的启蒙理念,然后将它们用于反对社会本身。个人和自然是高贵的,而社会被视为内在腐化的,只有通过一个全盘重建的乌托邦计划来加以救赎。
杰西·诺曼议员认为,正是卢梭的这些思想可以抄近越过后续政治类别的密道与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对接。法国大革命可以看做是这些政治思潮的一次预演,这就是为什么卢梭会成为雅各宾派顶礼拜膜的祖师。难道法国“旧制度”不就是“文明”社会之奢靡、慵懒、自负和傲慢的一个完美典型吗?
柏克与卢梭算是同一时代的人,但是从一开始,柏克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反卢梭主义者。早在法国大革命前数十年间,在柏克的早期生涯中,就撰写过讽刺作品《为自然社会辩护》,这一作品在形式上和结构上都与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类似,应当视为是对卢梭的一种反击。
1791年4月,柏克在《致国民议会某议员的信》中痛斥“这位国民议会中疯狂的苏格拉底”,卢梭的哲学乃是一种“虚荣伦理学”,过度拔高自我而忽视了荣誉、责任、谦逊和个人美德的价值。法国年轻人正在这种哲学的有害影响之下。而社会秩序的扫除使得人民变得顺从并且缺乏方向感,更加易于变成冒充理性主义者政治骗子们的猎物。
柏克的第一天性总是指向对人类社会的保护和既定宪政秩序的巩固。真正的改革不应该推翻或者损害社会,相反却应该通过满足社会需求和减少社会痛苦来巩固社会本身。
在法国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中,柏克一直致力于保护欧洲的价值和文化免遭卢梭这类虚荣革命家的破坏和影响。“法国的这些新的强盗制度不可能通过任何技艺确保安全……它必须被摧毁,或者……它将摧毁整个欧洲”。
这是一个先知般的预言。不过在那个时候,柏克更伟大的预言仍然有待降临。在《法国革命论》中,他写道,在某种权威的削弱过程中,以及在所有权威的动荡起伏中,军队将保持在反叛状态中,直到有一个将军出现,这时军队将会只在他一个人的名下听命。在这种事实发生的那一刻,那个实际号令军队的将军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国王的主人;你们议会的主人;你们整个共和国的主人。
国王将会死掉,除此之外,这是对拿破仑横空出世的最为准确的预测。1799年拿破仑发动了一次政变,自任第一执政官并搬进了杜伊勒里宫。1804年,他成为法国皇帝。一年后,他将成为欧洲大陆的主人。(节选)
原载葛陂小记
张祚臣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