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
熙宁七年(1074)苏轼由海州赴密州,十一月初三到任,为官太守。秋冬之交,满目苍凉,地博而荒颓,比之江南风物寥落很多,苏轼戏称“桑麻之野”。他在这片饮食起居均不太适应的土地两年,熙宁九年十二月,辞别时诗答继任者孔宗翰:“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肌肤……”尽是对密州百姓的怛恻之情,难为当地谋平安的怪责之意。
刚到诸城那会儿,苏轼见境内百姓于田野道边忙着用蒿蔓杂草将死掉的蝗虫包裹起来,挖地深埋,便知受了蝗灾,下车打问,当地官吏道:“蝗不为灾。”有的睁眼说瞎话:“蝗虫来,为田地除草。”苏轼见过蝗虫漫天飞舞,起落时绿洲变赤地的景象,愤然道:“将谁欺乎!”上任不到二十天,即上书朝廷,请求豁免秋税,建议用青苗钱贴补民生。密州两年,除治盐拿贼,抗拒朝廷大小官员“造律”欺压地方,出奏百姓谋生之苦,还为本地弃婴做了一件看似微末之事,今日看来,却意义深远。蝗灾、旱灾、盐灾、盗灾、官灾……致使民间贫弱,苏轼下乡探访时,一路简行,时见荒野弃婴,心实难安。他筹措一笔经费,凡养不起婴儿的家庭,由政府每月给米六斗,劝令不要抛弃,一年以后,骨肉之爱生成,就不会再抛弃了。这看似书生意气的施政,温暖了一方土地,弃婴减少,人口回升,人伦之灾缓解。
寂寞孤独是苏轼的生命状态,又因此让他持有豁达朗观。前者源于出仕之多舛,后者源自内心之丰润。一实一虚成就了苏轼。若说苏轼算不得成功的政治家,却不能否认他是出色的文学家。怀才不遇的耀眼之光让他身后留下许许多多文化畅想的遗迹。历史最终给了每个人最贴切的结局。熙宁八年,出任密州第二年夏,苏轼偶然发现破败荒芜的官舍北一座废弃的旧城台,稍加修葺,就成高而明的休闲之地,登台四望,马耳山、常山若隐若现,穆陵幽然如城,潍河浩渺北去,视界很好,风景壮阔。他去信让为官济南的老弟苏辙取个名字。深谙苏轼者莫如苏辙。苏辙很快回信,建议叫“超然台”,并解释说:“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违者哀之,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熙宁九年中秋佳节,苏轼与僚友会饮于超然台,欢愉之际,抬头望大而圆的月亮,竟只一枚,子由老弟可也在遥看这轮明月?团聚的人们如何晓得世上的时间不是倒计的呢?苏轼悲从中来,大醉,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孤高的词句,超脱了物的羁绊。
苏轼进士及第,一生出仕,屡遭贬谪,若无旷达胸襟,如何安身立命?迁徙流转任中,“东坡处处筑苏堤”,其中烟柳笼纱的“苏堤春晓”已是杭州西湖的十景之一,至今游人如织。被贬安徽阜阳时,苏轼率众疏浚颍州西湖,筑长堤成景。再贬广东惠州,苏轼已年近六旬,他捐助疏浚惠阳西湖,修长堤一条,后人亦名苏堤。苏堤横穿湖心,右边是平湖,左边是丰湖,水生灿烂,美景撩人。从超然台到苏堤,再到海南儋州的东坡村、东坡井、东坡桥……一系列文化现象和结果,全非为官之便,怕与苏轼“游于物之外也”的文化视野、文人睿智多有关系吧?
歌德说:“人生苦短,勿饮劣酒。”有时候我们会问:历史这个物件,更老了还是年轻了,高尚了还是俗气了?反过来想,每一桩事情都不是它们本来的面目,而可能代表着另外的事情。不过,可以肯定,俗生物内,物外无恶俗。
雅士
烟花三月,扬州城披上春天的新衣,淡妆浓抹,等人来赏。三月初三这天,人们骑毛驴,或坐篷车内,去城郊水涘修禊,以游玩为主,吐尽腹腔一冬的闷气。这里面,不乏结伴同游的文人名士。他们与街巷布衣的不同是吟诗作文,让山水怪石艳花碧草文字中复活,留给后人诗情画意,名之雅集。
出来镇淮门,步循小秦淮曲曲折折北上,两岸诸多情态,一丛竹一丛木,隔不远,再一丛竹木,倒映清流之中,淡淡的,水雾中,青石间,半弯腰一个女儿身,撩水梳洗长发,手边稀竹翠叶就多了一份婉约。康熙三年春天,扬州府推官王渔洋《红桥游记》写:“人家多因水为园亭树石,溪塘幽窈而明瑟,颇尽四时之美。”一同冶游吟赋的,还有林古度、杜濬、孙枝蔚、徐承家等,他们步行大半晌,感觉累时“拿小艇,循河西行,林木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于涧……所谓红桥也。”红桥,扬州城文人名士频聚之地,落下多少如花步履记不胜数。康熙二十七年胜春,孔尚任慕王渔洋诗名,召集八省二十四名士雅集红桥,其中不少王渔洋好友,称“八省之会”,留下了“至三月三日,天始明媚,士女祓禊者,咸泛舟红桥,桥下之水若不胜载焉。予时赴诸君之招,往来逐队。看两陌之芳草桃柳,新鲜弄色,禽鱼蜂蝶,亦有畅遂自得之意”的记述。有谁知八省之会为他创作《桃花扇》带来多少灵感呢。卢雅雨,即与纪晓岚结为亲家的卢见曾,时任两淮盐运使,曾三次召集颇具规模的红桥雅集。第三次集会上郑板桥终与袁枚相会,两人避谈走狗,却传出讨论大清律最好废除刑杖之“打屁股”的趣谈。
王渔洋者,王士禛也,山东新城人,顺治十四年进士,诗名中天,扬州推官五年创作了大量诗文,其中康熙三年雅集上一首《冶春绝句》“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声震江湖,唱和者众,形成“江楼齐唱冶春词”盛况。李斗《扬州画舫录》载:“贻上司理扬州,日与诸名士游宴,于是过广陵者多问红桥矣。”冶春和红桥,因王渔洋诗文一时成清初文人名士的向往之地。扬州的园林山水浸泡了王渔洋的诗情,即便进京做了刑部尚书也念念不忘,于周村城西长白山自然风光中修建“夫于草堂”,闲暇时小住。“东山清风来,西涧凉雨度。”康熙四十三年被罢官归里,居草堂,著小文,《长白山录》详尽记叙了长白山的自然景色、山川风物、民生民俗,不失雅士情怀。
乾隆十七年秋冬,郑板桥六十一岁,被罢官,结束了潍县七年县令,告别了官宦生涯。时年,他并未草草返回扬州兴化,而是抱铺盖卷离开县衙,借寓好友的郭氏南园。南园为潍县最大园林,遍修篁竹,亭台隐现,夹道通幽,他于小径徘徊,画下竹石兰花,炼句题词,赠送并逐一辞别故友,当时的诗句,尽弃阿谀奉承,返回了诗人本质。来年三月,三头毛驴带他下了扬州,又见烟花柳巷,让他好不自在。他在兴化和扬州之间穿梭,卖画为生,享受清贫但不失风骨的书生晚年生活。郑板桥喜爱园林不减当年,扬州城北及瘦西湖一带,园林座座,相接不断,其中的李氏小园占地约十亩,他去扬州便进住几天,感受清风明月,物是人非。城东二里远的梅庄,也是他多次流连的方寸,作《梅庄记》,以抒情怀。虽再无雅集可喧,但他时时与自己的灵魂交汇,率性游冶,举笔而作,岂非亦雅士的雅集之举?
阴历的三月,青苗萌发,再不用躲避啮齿动物。即便春去冬回,寒风砭骨,雅士们也不需要穿道德的外衣了。库切说:“我们穿过尘土就像鱼儿游在水里。”
独乐
司马光与王安石政见不合,退居洛阳,静观安石表演,王偁《东都事略》称他“绝口不言事”,言外司马温公怀抱政治家的沉默,秋毫却了然于心,与苏轼言“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的天真话大有分别。司马光远离朝廷不言事并非居洛阳不做事不察事。谨慎即大勇。他在洛阳城东南置地二十亩,筑园圃名“独乐园”,埋头著述《资治通鉴》,估计不足的是一呆就是十五年。期间王安石政坛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却连遭两次罢相,司马光终得复出,尽废新政。郁闷孤寂中,1086年王安石病逝南京。是年司马光亦溘然而去。
独乐园修建于尊贤坊国子监旁,地角尚好,却算不上大园子,与洛阳城的多处名园不可比。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载:“独乐园极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椽屋,浇花亭、弄水种竹轩尤小……”独乐园读书堂北侧挖有池塘,塘中建茅屋,叫钓鱼庵,塘北叫种竹斋,东辟采药圃,圃南设亭子,叫浇花亭。整个园子当中筑个土台子,名为见山台。司马光读书著史之余,缓步见山台之上,不知能否遥见王安石王半山朝堂上的呼风唤雨。《独乐园记》中,司马光把引以为乐的事框定为“皆世之所弃”之事,如“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独乐也”。今日观之,无此独乐,难成《资治通鉴》吧。不过,就像一位诺奖作家所言:任何东西一写出来就会失去一些鲜活性,这种损失只有艺术能弥补。
司马光将所作《独乐园记》驿寄徐州太守苏轼,自然意不在一篇小文,正如退隐独乐园意不在园。苏轼则视文为文,视园为园,并无他想,即刻回函:“久不见公新文,忽领独乐园记,诵味不已,辄不自揆,作一诗,聊发一笑耳。”诗作《司马君实独乐园》写道:“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司马光盯看一个个纯粹的字,想必当可爱地莞尔:此为真独乐也。同朝为官、诗友又是至交的李常转道徐州看望苏轼,两人十日欢聚,每天聊到深夜。李常离开时,苏轼送他竹笋和芍药花,并作《送李公择》诗:“有如长庚月,到晓烂不收。”把这位严肃的学者差点乐坏。苏轼却因数得出的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又要天各一方而深感悲伤:“世间那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原载《青岛文学》2020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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