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纬丨知堂与耕堂之一:文脉潜通 - 世说文丛

计纬丨知堂与耕堂之一:文脉潜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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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周作人,1885年生于浙江绍兴,耕堂孙犁,1913年生于河北,论籍贯一南一北,论年龄两人相差了近三十岁。论生平,知堂作了半生北大教授,读书治学,“卢沟桥事变”后附逆,最终在不断的著译中度过了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余生;耕堂则是血气方刚之年,以笔为枪奔赴抗日的战场,建国后定居天津,在编辑和作家的位置上终余年。从处境推断,知堂也许不知耕堂,也许知道得模糊,但耕堂对于知堂,则有着或隐或显,了然于心,却又欲说还休的复杂的衷曲。
1930年代初,孙犁求学保定,广泛接触社会科学著作,“文革”结束后一段时间的文章、书信、谈话中,他不同程度地回忆过当年的阅读情况,对周作人,只提到他的《欧洲文学史》,直到1990年,在别人送的一册《知堂谈吃》上,孙写了一段较长的题跋,才透露了:“他(周)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学时即读过,他的各种译作,寒斋皆有购存”的信息。
知堂早期的文章,对少年孙犁一定是有所教益和启迪的,可不久他便由叛徒转为隐士,“老去无端玩古董”,为激进青年所诟病,孙应该也是不满于此的,而1939年的下水,做汉奸,在孙看来,无论如何是不能原谅的。这几点,加上时代的忌讳,当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不谈知堂的原因。耕堂所藏的知堂早期的各种译著,姑且假定是建国后搜罗的吧。因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种书,包括初版本、毛边本等,易遇而价廉,耕堂那时已在大量购求古籍,知堂的相关文章,不可能没有暗契其心的一丝一缕。至于知堂建国后的新著,孙则是作为新出版物来购买的,特别是有关鲁迅的几本书,如《鲁迅的故家》《鲁迅的青年时代》等,全部购读,文革后期,抄没的书籍发还了一部分,“其他关于鲁迅的回忆书籍,都已不知下落”,只剩了一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974年11月23日,耕堂“检出此书”,“粘废纸为之包装”,并写下了一段愤愤不平的题记:“(鲁迅)先生一世,惟热惟光,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这大概是耕堂首次对知堂的郑重评说。1985年,岳麓书社出版了钟叔河辑的《知堂书话》上下册,有人赠耕堂一部,他又写下一段题记。如果说1974年所记,针对的是知堂的为人,则此记就是对知堂为文的批评:“知堂晚年,多读乡贤之书,多读琐碎小书,与青年时志趣迥异。都说他读书多,应加分析。所写读书记,无感情,无冷暖,无是非,无批评。平铺直叙,有首无尾。说是没有烟火气则可,说对人有用处,则不尽然。淡到这种程度,对人生的滋养,就有限了。这也可能是他晚年所追求的境界,所标榜的主张。实际是一种颓废现象,不足为读书之法也。”这一说法未必人人认同,但无疑,是在读了周大量的文字后,才能做出的虽简短却是有的放矢的论述。
耕堂一向不赶潮流,什么事一旦成为时风,腾议于众口,即使他涉猎很早,研究有素,也就立刻缄口不言了。对知堂也是如此,最长的也不过写在《知堂谈吃》书衣上的四百字的题跋。然而二人之间确又存在着可比可勘,可思可议之处,比如他们都有嗜书之癖,嗜购书、藏书、读书——尤其是线装形式的中国古书,中晚年又都以围绕古籍撰写的书话或读书记这一文体而名于世。两人中年都曾一度大量购书,知堂守着北平的琉璃厂、隆福寺,还向杭州甚至日本邮购,耕堂出入于天津的劝业场、古籍书店,也向南北各地的旧书店函购,终致知堂的书装满了八道湾的三间北屋,耕堂有大小十个书橱。物极必反,多藏就有可能厚亡,尤其是在动荡的年月。抗战事起,知堂之所以苦住北平,坚不南迁,很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舍不得辛苦聚起的藏书,又迫于生计,自然而然地便出任了伪职。文革事起,耕堂视如性命的藏书被抄,他倒并未痛不欲生,而是格外地冷峻,老伴儿怕有意外,有所劝慰,他却只说了一句:“书是小事”,心中想的是国家、民族的命运,在后来的改造批斗中,也有机会摇身一变,成为运动中的主动者,至少不会再遭凌辱,但是他从未夤缘而上,始终退避三舍,自甘“堕落”,直到被“解放”。结果是知堂不择手段地保书却没有保住,先是作为逆产被抄没了大半,后为生活自己出售了一些,总之他的大部分藏书,到死也没能再回到身边。耕堂在运动中忍辱含垢,“苟活”下来,书籍竟发还了大半,线装古书基本保全,他得以在晚年,时时摩挲着这些心爱的旧籍,修整、包装、阅读,写题跋,做文章。1980年,耕堂开始写读书记,主要是关于中国古籍的。
《知堂书话》的成就和历史地位,已有定论,但其中有一部分确乎是在那里自说自话,以他对著作内容、作者思想、历史事件、目录版本,以及古人名字、斋号、籍贯等烂熟于心的学识,从经眼的古书中信手拈来一段,略加点染,就能用前人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意见,隐晦曲折在所不免,而冷僻之书也实在不少。耕堂所话之书,相当一部分是普通的、常见的、容易买到的,《书目答问》所载正统的经史子集,直到梁启超、王国维的著作,等等,读书记很多是以书写人,而这些人,多为大众所熟知,所津津乐道,如关羽、诸葛亮、魏征、王叔文、韩愈、白居易……他们有的被演义得过了头,有的被宣传得走了样,耕堂则通过相对可靠的文字,还原相对真实的历史人物的面貌、品德、性格、功过,以及所处时代的社会状况、政治关系等。这些读书记,均写于历尽沧桑之后,以他对人生、社会、政治的丰富阅历,来读历史,自然会有入木三分的深刻认识,他那通透的识见,以洒脱的文笔表达出来,自然大有振聋发聩之力,正如当代书话家薛冰所言:“所读之书不必珍异,心得则必须别出心裁”。
论数量,《知堂书话》有厚厚两大册,《耕堂读书记》只有薄薄两小册,论分量,却可以说旗鼓相当。

2013年中秋节前于德州宁津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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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此文写讫年余,偶翻《孙犁散文》,发现1982年6月5日孙犁为贾平凹散文集做的序言中,有一段提到过周作人,对其人其文,都持贬义,我写作时没有注意及此,现在录出备考:“闲适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五四’以后,周作人的散文,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他这种闲适,已经与魏晋南北朝的闲适不同。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际行动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就出现了那些无聊的、烦絮的、甚至猥亵抄袭的东西。他的这些散文,就情操来说,既不能追踪张岱,也不能望背沈复。甚至比袁枚、李渔还要差一些吧。”

2014年9月28日黄昏秋雨淅沥中于青岛午山松竹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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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计纬丨知堂与耕堂之一:文脉潜通》 发布于20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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