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了点儿自信，开始敢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我看人的眼神儿便变得冷起来。许是发小缺爱的缘故，或者说就是因为生就一副舅舅不亲老娘不爱的面孔?反正乐于看我一眼的人少；犹如一人问：你看我干嘛? 另人答：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我躲在一旁偷泣，唉！我看你，你都浑然不知我在看你！
其实，不招人眼的日子倒悠哉。没人希罕你，也就少些伤害。你尽可无偿地把人锁定在一双冷眼里调侃玩味，腻了，随时可以“非礼勿视”为由剔除。
说来也是没法子的的事儿。这年头，但凡喘气儿的，自有各的活法。我骨子里有点挂靠那号人 ——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现代流行说法，那叫“不叨叨！”“爱谁谁！”幸好，眼下凡事尽在翻新。所谓翻新，不外乎修旧；怪咱不知它曾经是旧的。人家早有了的，咱没见过，一朝醒悟，赶急“接轨”。这是日新月异教会咱的聪慧。难怪现代人越活越想得开，不愿找累受，就连九十岁老娘整天稀里糊涂，都能死认一个理儿：只要口袋里有钱，谁都不敢下三路看咱！
理儿是这麽个理儿，可事儿远不是那麽回事儿！
半月前我还稳坐办公室，忠实履行我的职责，突然接到通知，准备竞争上岗。好现象！是骡子是马溜溜看，凭本事吃饭。我两天两夜没合眼，使尽浑身解数认认真真起草了一份竞岗演说，寥寥万把字，我觉着水平不次于个作家。当然，结果是别人早为我界定好的。正如人事处长所言：老哥，四十郎当岁的人了，继续呆在机关混，没劲！大势所趋，下岗是早晚的事儿。趁早下去谋条后路，当不着哪天混成个大户。再说，识事务者为俊杰，你能空出个位子，让后生们碗饭吃也算是乐善好施，公司不会忘记你！
我顿感一阵眩晕，一阵人老珠黄的悲戚。
在“家里蹲”的日子里，我一反常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关门堵窗，非反思即反省，到头来，总算找到点悟性：唔！时代不同了！凡事需学会换位思考。对头！
一天，我把儿子叫至跟前，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儿啊！从今天起，你当爹！儿子听罢，原本一双小眼儿惊得牛眼样大，不无委屈地申辩说：老爸，我最近表现挺好，没闯祸！我心痛了，语重心长地道他：差矣！没你的错！是我。我老啦！无力领导你发家致富，惭愧！惭愧！一国之君不能为民谋利，该当罢免。一家之长无能自谋生路，同样不可姑息。求你了！当把爹试试吧！儿子如梦方醒，用他略显稚嫩的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道：老爸！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你该去看大夫啦！
儿子平时话不多。这遭着实令我心颤了一把。
寒食节那天，风很大。下午，儿子早早放学回家，进门便东找西翻地忙活一通，问他干啥? 他不答。过不多会儿，见他结结实实捆起一个纸箱，里面塞满了平时喜爱的漫画书，有《卡通王》《漫友》《动漫时代》《星少女》……还有一些用过的中、小学课本、小人书、旧杂志等；待收拾完毕，他用商量的口吻要求我帮忙把箱子抬到楼下；就在我们楼下的路边，他摊开一块破窗帘布，将纸箱里的书一一摆放上去，然后自己蹲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我知道，那晚上他挣了二十块钱。他花了两块五在附近小卖部买了一扎香，回家后，他将他母亲的遗像摆到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香炉，燃上一柱香，毕恭毕敬地立在遗像前，执香三拜，嘴里喃喃着说：妈妈！今天起我要自食其力了。你放心！有我在，就饿不着我老爸。求你在天之灵多保佑我们啦！
屋里没亮灯。我呆坐在黑暗里。我感觉脑子涨满了水，眼前的一切都是湿的。兴许湿过后，世界就会多些清凉，我想。我不由得把脸转向窗外——我看天，天憋得青紫，看对面的楼群，楼群躲在一片雾蔼中，鬼鬼祟祟，忽隐忽显……我使劲揉揉眼，久久地望着、渐渐陷入一首诗的晦涩——
……
影子还在眼前晃
借助夜的淫威 压向
系在床头上的哈欠
我倏然打开房门
一只纤细的手
伸向我 我瘫软
在蜡黄的底色上（幸好
哽咽已封闭 在
透明的喘息里） 当
抚摩着的快慰不再冷落
迟于归顺的年纪
摇震的钟声
从收缩的瞳孔中滑过
尘埃弥漫的思绪
重新压向我 我恍然
在扯
长
拉短
的
锯齿
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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