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相机不离手,是任锡海的两大特点。前者让他迅速融入人群,后者让他随手记下人群中的故事。他一直对“身边”这个母题保有巨大的兴致,从未厌倦。
任锡海的第一个“身边”是“十号大院”,即邱县路10号,又叫“德盛里”,1945年,他在这个老里院出生,一直住到2007年拆迁。
因为这份命中的地缘,他献上了质朴、透明的黑白语言:女人梳发男人打酒;刚刚结婚的小两口;邻居们围坐在一起打扑克;老人去世了,晚辈为其送行;房子要拆了,老人们在落泪……从琐碎的日子到沉重的生息,无一疏漏。他的快门按在了心门上,咔嚓,咔嚓,合着心跳。他始终与照片中的人物在一起。
1980年,新闻摄影理论家蒋齐生到青岛讲学,倡导用“抓拍”方式记录身边的人,身边的生活,任锡海豁然开朗。讲学间歇,蒋先生到十号大院看望任锡海的母亲。从三楼回廊俯瞰长方形的天井,面对五十多户人家的夏日生活场景,他激动起来:“把大院拍下来,把大院人拍下来,把大院的生活拍下来,这很有意义,非常重要。”
当时,任锡海没有完全理解这段话,但他还是兑现了一些行动,时常给家人、邻居拍些照片。特别是母亲,很愿意让他给拍照片,并盼望着自己的照片能“上展览、上报纸”。
1998年,母亲去世,巨痛之后的惊醒,让任锡海猛然意识到,如果再不拍,说不定哪天大院也会像母亲一样突然离去。于是任锡海下大力气拍了一年,并在纪念母亲逝世一周年时,在十号大院举办了那场名为《五角大楼》的主题摄影展。
从此,他把镜头从远方拉回了身边,随时随刻记录大院,连续20多年,用镜头语言提供了一种没有中断过的生活方式,并传递出这样一种信息:这里的居民在半个世纪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一直是这样生活的。
就这样,《十号大院》成了中国人文纪实摄影类创作中的重要代表性作品,也成了任锡海的生命定语,为他带来的种种盛名,包括首位获得德国徕卡摄影大奖的中国摄影家、平遥国际摄影节等多个国内顶尖摄影节的奖项。
2007年11月,10号大院及其周边开始拆除。母亲的离世,让任锡海品尝了生离死别;大院的拆除,他再次体验了永别之痛,因为这里有任家三代人的家族史。
“离开生活了60多年的十号大院,住进东部新区的高层大厦,从邻里间如同一家人的亲密相处,到连对门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冷漠隔阂,这突然而来的巨大落差,让我吃不香,睡不好,六神无主,不愿见人……”茫然无助的任锡海,大病了一场。
几年后,10号大院旧址以及周边盖起高层,任锡海回到了面目全非的老地方,在升至半空的水泥几何体里,守着满墙的“10号大院”,完成梦回。也许那一刻,窗外的小港湾正波涛轰鸣,月光已经清冷地镀满海面。身披月华,他望见海水、星空和云雾的黏稠混合物将岛屿包围。
任锡海的第二个“身边”是正在消失的老城。
老城、老建筑被两种声音撕扯着,青岛也不例外。主张保护的人认为,一座轻易拆掉老房子老街的城市,很容易把自己拆得没有历史容量,失去了,文脉可能戛然而止;反对的人则认为,这些破旧的老建筑没有什么价值,它们的存在限制和影响了城市的快速发展。争论的同时,老城区的改造一天也没有停止。
任锡海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按动快门,将这些即将消失的百年记忆变为固定的影像。
“2009年,听说为修建高架桥,我读小学时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市场三路以及与之相邻的沧口路、李村路,当然还有与之相交的潍县路、博山路、易州路,甚至包括芝罘路在内的一些老街道老建筑要被拆除时,我怀着痛惜之情急急地投入为它们留存影像的拍摄中……”。
2009年,他以“记忆的碎片”为题拍摄了即将拆除的青岛大鲍岛北片的里院聚居地。2010年起,又将视线转向了大鲍岛的西片和南片。那些被城市化所淹没的日常景象,那个平民生态圈,那些类别特征明显的琐碎与热烈,凭借着他与城市之间的精神链接而打上了生命的水印。
旧时的里院居住空间逼仄,卫生等设施早已不符合现代城市的要求,但在任锡海看来,作为20世纪早期城市化的产物,它们承载着青岛人从农民到市民的转变过程。再过几年,当更多的新型建筑材料更新了城市的肌理质感,当更多的大楼向高处延伸,当人们因为视角仰升而忘记了什么叫作“张望”和“环顾”,如果还有里院这样珍贵的、活态的博物馆存在,该是怎样的幸事和喜事。
任锡海的第三个“身边”是邻居和熟人。2007年至2010年,在等待回迁小港湾的三年里,他住在东部的高层楼房,因为交流缺失而生病,痊愈后,他给自己开了个处方:主动与新邻居交流。
经过观察,任锡海发现大厦中的两部电梯是唯一能够与邻居见面交流的好地方,尤其上下班时间,相互间一句“你好!”“吃了?”甚至点头微笑的简单动作都能让他因为孤独而焦虑的心绪获得慰藉。于是,他就每天有事无事地多次进出电梯,与邻居打个招呼,互换个笑脸,搭讪上几句,并利用随身携带的相机,将电梯里的“身边”记录下来,直至整理出《电梯里的邻居》,经微信转发后,引发了人们对“现代文明距离”的思考。
从11岁开始接受美术训练并一度梦想着成为“中国的列宾”的他,与艺术包括艺术外延交集的工作生活决定了他的熟人们所独具的艺术气质,这是一个生态尤其活泛的族群,当他们集体出现在任锡海的《朋友圈》摄影展中,任锡海那一贯的平白笔法中开始出现后表现主义的张力与幽默。
对于“身边”的热爱,恰恰是任锡海对于市井风物和朴素面孔的热爱。“身边”是他的生长史和艺术史,更是时代风云沧桑的编年史。尽精微而致广大,这是任锡海的艺术自觉、人文情怀与公共担当。
“身边”即无穷。
题图:任锡海作品(阿占 供稿)
刊载于《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
2024年6月19日 A7版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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