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鸿丨祖母的托梦 - 世说文丛

何美鸿丨祖母的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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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生前曾不止一次告诉我说,人死之后是有灵魂的。尤其是在刚去世不久还躺在灵堂前尚未下葬的时候,那逝者的灵魂还能听得见亲人的哭泣声。它会在堂屋的上方环绕飘游,留恋三日才飞向屋外。
很多年我一直介怀错过了祖母的葬礼。我时常遥想当年,祖母的遗体躺在灵堂的那两天,她的灵魂肯定一直在堂屋的上方四处逡巡。她没能见到去了外地读书未能及时获知消息的孙子孙女参加她的葬礼,肯定与我一样感到遗憾无比。
幸亏还有夜晚的眠梦,让我与祖母曾不定期地相遇。幸亏还有个通灵的四月,让我几乎年年冒着淅沥的清明雨,返回故乡为她凭吊祭奠。
我不能设想祖母的灵魂是否一直静躺在小村东南的一角。她的灵魂是否会飞远,是否也会飞来城里,在她长大后的孙女居所附近偶尔徘徊?但我想,到了四月的清明,祖母的灵魂一定就在村里。因为她知道我们会来,或许早早就守在村口眺望,只不过她无声的灵魂永无从进入我们的视线里。
祖母的坟茔就在小村东南边的那条土路旁。向着路口的墓碑多年前就被经常从旁经过的耕牛给拱断裂了。我生下女儿不足三个月的那年清明节,母亲一人去乡扫墓,回城当天被一巨型建筑铁架击昏在雨地里,后住院治疗了两个来月才康复。因恰好那之前给祖父重新竖了块墓碑,家里便有忌讳,不敢给祖母再换过新的墓碑了。每看着祖母坟前那到后来几乎湮没在草丛里的断碑,我的内心总是掠过难言的凄楚。祖母生前是不快乐的,她总是在夤夜里喃喃地期待死亡的降临。我不知道祖母终于去了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异域,真的能如她所愿比在尘世过得好吗?
记得二十三岁那年,曾梦过一次祖母。我看见她走在城里的大街上,身上穿着破衣烂衫,一副行乞者的模样。我大恸不已,上前搀住她,可她像失忆了一样坚决不肯将我相认。我把这个梦告诉母亲,于是母亲与我一道感慨祖母在那边过得并不好,清明时特意在她的坟上多抛了几锹土。每次清明上坟时母亲都会大声对那头的祖母说些相同的话:“婆婆呀,你孙子孙女都看你来了,你老人家可要好好保佑他们啊!”每到清明我也觉得有话跟祖母说的,可像母亲那样张口会让人觉得难为情。我想,母亲说出来的话总有一句能抵达祖母的耳畔吧?祖母生前说过会保佑我们的。至少在亲戚朋友眼里,我们在城里算是过上了比较体面的生活了。
做过无数回相同场景的梦,梦里见到祖母,我总是好奇祖母现在住在哪里,并且任性地央求祖母带我去她住的地方看一看。可是每次祖母都拒绝我。只有一次,拗不过我的苦苦央求,祖母终于答应下来,带了我往一个幽眇暗黑的深巷里走。尽管一路幽眇暗黑,但我一点也不畏惧,因为我知道前边带路的祖母会一路保护着我。似乎走了很远很久,祖母回头说,好了,不能再跟着我了,你回去吧。我想继续央求,可前面出现一道无形的灰暗的门,将我和祖母隔开,然后转瞬间祖母就消失了。——我一直迷信着这梦,觉得这是祖母给我的暗示,她不肯让我去她那里,只是希望我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后来关于祖母的梦渐渐稀薄了,许多年里逝去的父亲在梦里替代了祖母。接着关于父亲的梦也终于渐渐稀薄了。时间永远都是治愈思念的最好药剂。去年五月,因拿驾照去了趟南昌县城,傍晚返回时沿着田塍路走了很久。当天晚上竟梦见了十多年不复梦中来的祖母。醒来甚觉纳闷,许久我反应过来,南昌县本是祖母的老家。祖母定是知道我来过,托梦告诉我她现今的境遇。梦里的祖母生活充满了祥和安泰,还专门有人递水倒茶地伺候着。——我甚感安慰,心想着祖母终于在那边过上好日子了。
前几天的夜里,我又梦回了老家。那现实中早已拆除的老屋梦里却永在。梦在晚上,我睡在老屋的东厢房里。我发现门是虚掩的,便起身准备去关门。但从厢房旁通往灶房的门也开着,灶房的门又连着后拖房——小时候我常常和祖母抵足而眠的那间屋的门竟都是开着的。我走过去,惊讶地发现祖母和二姑正在那房里说话。我走进那屋,对她们说,天这么晚,你们怎么都不睡。她们只是摇摇头对着我笑。一会梦醒,我想起祖母和患白血病离世多年的二姑,她们的世界或许正与我们相反,夜里原是不需要睡觉的。
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或许会暗里笑话我深陷迷信之中不可自拔了。是的,年少时听到祖母跟我讲起人的灵魂和鬼蜮,我亦觉荒诞不经,可是现在我宁可来相信。相信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样逝去的亲人就永远活着。相信灵魂的永生,对于终究到来的死亡就无所畏惧,因为那不过是凡间生命完成的最后一道程序。

原载美鸿文学 2021-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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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何美鸿丨祖母的托梦》 发布于2024-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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