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知秋丨无影灯下的执刀人生——记九十二岁的玉篇舅舅 - 世说文丛

落叶知秋丨无影灯下的执刀人生——记九十二岁的玉篇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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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2014)五月,我的启明弟弟从南京老年公寓看望九十二岁的玉篇舅舅回来,说舅舅身体明显消瘦,走路也很费劲,几乎拖不动腿。我急忙从济南赶到南京老年公寓看舅舅,见他身体状况果然大不如以前——原来他在两年之前得了大疱性天疱疮疾病。这种罕见的疾病乃是某些人群由于自身免疫性疾患亢进而引起的恶性顽疾。如不及时治疗将会全身长满脓疮高烧危及生命。然而要治疗这种恶疾必须坚持服用两年激素,造成一定程度的肌肉萎缩、骨质疏松,免疫力下降才能治好。舅舅作为医生自然懂得这种病势和药理疗效。他忍着头晕恶心乏力等不良反应坚持服用激素,当服用了二十一个月时,体重骤减12公斤,肌肉萎缩、骨质疏松已到了难以行走的状况。于是停用了激素,又克服了严重的恶心呕吐,现在刚有所好转。
我望着舅舅苍老消瘦的面容,痀偻的腰身;摸着他松皱枯细的手臂心里凄然——想不到一直身体健壮、性格乐观开朗,最懂得养生保健的舅舅也会因一场大病而骤然衰老,毕竟年龄不饶人啊!想当年号称“南京周一刀”的玉篇舅舅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潇洒自信!他从1948年山东医学院毕业,参军入党南下,25岁执刀胸腔外科手术,在淮海、渡江,抗美援朝战役中救治受伤战士无数。五十年代赴吴江血防前线前后长达七年半时间为数百名血吸虫病人作切脾手术。1959年山西晋城发生大批铁路工人烧伤事件,他顾不得刚出生的女儿正患急性肺炎,马上率医疗队前去抢救。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发生后,他接到命令以最快的速度率医疗队赶到唐山地震现场,在临时搭成的帐篷里日夜奋战救治伤员。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率医疗队到川黔铁路通车工地救治因缺氧得肺心病的患者……一直到六十二岁离休。离休前系南京铁道医学院(今东南大学医学院)主任医师、教授、心胸外科主任、附院专家组组长、中华医学会南京分会心胸外科学会委员、心血管学会委员。离休后应聘任心胸外科顾问,又在临床工作了13年——算来无影灯下的执刀生涯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以来培养年轻学生、临床优秀医生遍及全国;执刀在手术台上共计为病人做胸腔手术四千多例,从未出过差错,更未收过所谓的“红包”。一生立功获奖无数。先后六次被选为南京市鼓楼区人民代表,享受政府特殊贡献津贴。晚年又获得江苏省科学成就终身荣誉大奖!
他的一生以高尚的医德、炉火纯青的医术,大爱无疆的胸怀,竭诚奉献的信念,兢兢业业救助生命无数——

无影灯下,柳叶神刀开膛剖腹游刃有余
手术台上,救死扶伤接骨复位愈合无痕

无数被治愈的病人在续写的生命新篇中以感激之情记住了“周玉篇医生”这个名字;然而冷漠的岁月却无视他曾经的辉煌,像对待所有平庸生命那样也把他变成了一个鬓发如霜、步履蹒跚的老人……
公寓院内,巨大的喷水池清波荡漾,水柱高高涌起又砰然落下。喷水池四周开满了雪白的栀子花,在氤氲水雾中散发着幽幽清香——这种皎洁如星月、素雅如秋霜、冷艳如寒梅的六瓣头花儿为何叫栀子呢?这个名字是因其美丽的形态像古代宴席上被称之为“卮”的盛酒玉杯?还是因其香雾弥漫如醉人的美酒?花溪水淙淙流淌,一群群鸟儿在溪水上盘旋吟唱,落在了林木葱笼的小果园里,啄食着一颗颗肥大的油桃和沙果。宽阔洁净的道路两旁栽植着大叶子的八卦金盘小灌木,高高耸立着一排排躯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树上开满了米黄色细碎小花,散发着中草药的苦艾香味。
香樟树下,形销骨立的皓首老人柱着拐杖艰难地挪动着碎步,用不再清朗的目光回顾岁月——那是昌潍老家绿浪起伏谷米飘香的平原上,母亲在灶间里为儿子煮小米饭、煎柳叶鱼,烙韭菜饼;那是老父亲决意卖了赖以生存的田地,默默送儿子上学的路上;是一个青年学子在战火纷飞之时投笔从戎、励志报国的人生起跑线上;是人生中与她初次相见、相约终生的最美时刻——可是她先走了,没能分享到老伴得到终身成就大奖的喜悦……纷乱的思绪中,青春燃烧的战争年代,亲人亲情与之相伴的世纪风云沧桑;游子离乡背井、踏遍关山万里的心路历程;无影灯下执刀所救治的一个个鲜活生命,都化作遥远记忆中的鲜花和微笑——眼下是人生晚秋、青山夕照之回眸;是落霞满天、霜林醉染之绚丽;是感恩春晖厚土、一颗红烛之心奉献未尽的眷恋情怀……

刘启慧的舅舅_副本.jpg

(二)

舅舅步入晚年共作了四次手术;一次切除前列腺癌症肿瘤,三次取肾结石手术。近年又服用大量激素治疗天疱疮之后,身体日益衰弱;而今仍然乐观地对待生活,坚持写作出书为大众养生健康做奉献,全凭他的阳光心态和坚强意志。2005年八十二岁时捡查出前列腺癌,2008年做了肿瘤及睾丸切除手术,术后在舅妈精心照顾下身体恢复良好。舅舅的心情也不错,为了证实这种癌症并不可怕,只要心态好、治疗得当,完全可以康复。于是写了很有针对性的一篇医学论文《一个前列腺癌患者的自述》。这篇论文发表后得到了同行医生的赞许,也鼓舞了许多同病患者的情绪。
舅舅作为一个热爱生活、心胸坦荡的医生,即时八十多岁得了癌症也仍然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好像世间没有什么疾病苦难能击垮他。然而在2010年1月舅妈因胰腺炎并发症的急性发作、抢救无效而离世——这个诀别对于八十七岁的舅舅是个沉重的打击!当时他们已过了金婚庆典的第四个年头,老两口正乐观而又满怀信心地向钻石婚冲刺。谁料想年龄小于舅舅十岁的舅妈突然撒手而去,怎不令人伤痛!要知道他俩半个多世纪的的深厚感情、甘苦与共的风雨岁月,比翼齐飞共创事业的美满搭档,堪称人人羡慕的婚姻。尤其舅妈作为贤妻良母料理的家务井然有序,数十年如一日对舅舅无微不至地关爱,使舅舅毫无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而取得辉煌成就。而今告别室的鲜花丛中,望着舅妈依然美丽的安睡面容,悲痛哭泣的舅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哀乐阵阵,泪眼迷离,当年两个年轻人在战地医院初次相见时刻如在眼前——
1952年,各军区医院派出一批优秀的军医去福建省福州市帮助建立军区医院。正当而立之年的资深医生周玉篇时任野战五院主治医师被调入福建。他在福建创建军区医院既要随时为伤病员做手术,还要策划医院筹建工作。忙得身心交瘁之时,一个芳龄二十、英姿聪慧、品貌才情俱佳的少尉女军医来到了身旁——她叫李克昭。河北省赞皇县人,毕业于南京军区高级护校,被选派到福建军区医院实习之后要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工作——千里姻缘前世修:一个是屡建功勋的青年军医,一个是少女中的巾帼花魁;一对在战地医院心犀碰撞的年轻才俊何须花费时间去谈情说爱,只以军人的目光相互审视缠绵就胜过海誓山盟。两人一见钟情又匆匆别离,她去朝鲜战场时只留下一句话“等我”,他以军人的承诺“一定等”——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年多之后,我的克昭准舅妈从朝鲜战场归来,被先后授予中尉、上尉军衔,留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干护士长工作。1954年玉篇舅舅被调入解放军八四医院(1958年改为南京铁道医学院附属医院)任外科主治医师。当时为响应“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玉篇舅舅与未婚妻刚见面又匆匆分别,率医疗队奔赴血吸虫病最严重的吴江地区,开始了先后共长达七年半的血防前线医疗生涯。当时在公社极其贫穷简陋的医疗条件下,把土屋内的四周墙上都糊满了消毒纱布而成为手术室。就在这样的手术室内主刀为病人做过切除巨大脾脏手术258例无一差错。治疗血吸虫病患者上千例全部康复。后来他根据自己的长期临床实践写出了《吴江血吸虫病切脾275例总结》这篇重要的医科论文。
在那忙的连轴转的艰辛日子里,执刀医生并没忘记正在深情等待着他的克昭护士长。
1956年他们在南京喜结连理。结婚后伉俪恩爱相敬如宾。我舅妈从生儿育女到打理家务,数十年来以甘当绿叶的奉献精神默默支持着丈夫的一切工作……

1955年结婚的照片_副本.jpg
1955年,舅舅和舅妈合影

(三)

记得那是1967年的冬天一个晚上,二舅从乡下为外公办完丧事,疲惫不堪地来到济南我们家。当时我的当教师的父母亲正在文革中挨批斗,母亲哭泣着自责没能回老家见上老爸最后一面。二舅说:“姐,咱爸知道你的情况,也知道大哥不能回家,玉符弟正在青岛海军部队‘支左清理阶级队伍’不敢回家看咱地主老爸,只寄回老家两百块钱。我接到电报就赶快回到家,在家这几天代表咱们尽到孝心。咱爸的丧礼很风光,在老坟地和咱娘合葬的。村里的老人都去了,公社干部也参加了。他们说:‘十爷爷(我外公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十)这一辈子值啦,在旧社会是地主,新社会又成了军属大爷,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还是有文化好啊!’完事后我请他们吃饭,留下钱让大嫂和亲戚们三天后给咱爸圆坟,都很顺利,你不要自责了。”
我和弟弟为二舅烧水煮饭,二舅简单吃了一点,说:“我身上有虱子,我自己睡小床吧。姐,你没见咱爸受的罪啊,老人一个冬天没洗澡,蜷在炕上瘦成一把骨头,身上又黑又脏,棉衣上满是油垢,爬满了虱子。我和大嫂只能用扫帚扫。睡觉前我把他老人家的棉衣脱了,放在门外雪地上。一夜那些虱子就都冻死了,早上把棉衣使劲一抖,雪地上落下了一层虱子。说也奇怪,咱爸刚一咽气,他身上的那些虱子没有了。可我身上的虱子还很多。”
母亲说没关系,我们家的床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虱子,不怕传染的。舅舅在我家小床上睡了一会,不等天亮起身匆匆吃了点饭,就去赶火车回南京……
文革时,二舅既成为南京著名的反动权威被批判,暗地里又被各派争相抢夺保护,为武斗受伤之人治疗。因而在十年浩劫中免遭厄运。但我们家和大舅家却在文革中惨遭迫害——我当教师的父母都成为牛鬼蛇神而被关押批斗,玉篪大舅在五十年代到西北之后先在平凉一中任教物理,后来到甘肃师范大学物理系担任系主任执教。文革时大舅成为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而被关押进监狱。二舅曾到甘肃平凉监狱去看望大舅,劝他不要悲观,以后会好起来的。又到家里给大舅妈留下钱,安慰她好好拉扯孩子们长大,以后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几年后玉篪大舅得到平反,仍回到大学执教讲台。玉篪大舅于1986年去世,享年74岁。二舅去参加了大舅的葬礼,回来后对我母亲讲:“咱大哥的追悼会极其隆重,送殡者有四千余人。西北白发学子、青年名士送花圈不计其数。其中有一教师写了十六字悼词以概括玉篪大哥一生的教学业绩和人品师德‘识人之才,用人之能,得人之心,服人之德。’”
1996年8月,我的玉符四舅因尿毒症在大连401海军医院病逝。享年67岁。我和玉篇二舅、舅妈去大连海军医院送走了已是海军师级干部的玉符四舅。
2006年5月底,二舅和周炎表弟来济南送走了我90岁因脑病而逝的母亲。
至此我周氏老家之族谱上健在的“玉”字辈传人仅存一位周玉篇老寿星。

(四)

文革之后,二舅的事业进入最辉煌时期。他执刀胸腔手术熟练准确、干净利落,从而被起死回生的患者们口碑传颂为“周一刀、一刀准”而载誉南京城。然而正当他充满自尊自信、准备在日益完善的医科环境里再创业绩之时,令他大惑不解的事发生了——病患者的家属们在手术前竟然悄悄地送来“红包”和贵重礼品,作为一生清廉自守、严于律己的他总是坚决把红包和贵重礼品原封不动的退还。但令他非常恼火的是这种不正之风并没有得到遏制,反而大肆蔓延泛滥——他痛心地认为这是文革流毒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是对白衣天使这个光荣称号的亵渎!在1995年江苏省卫生厅召开的关于对“红包”问题的讨论会上,一贯脾气温和的二舅怒斥红包行为,他认为拿国家高工资的医生收病人的红包是不正之风,是乘人之危!他义无反顾地代表铁医附院签字,殷切希望青年医生们不辱“白衣天使”“救死扶伤”之光荣称号而坚决抵制红包现象。
1998年,七十五岁的周玉篇舅舅终于结束了他五十年的临床工作,退休回家颐养天年。此时老两口的身体都很好,舅舅经常应昔日之高足门生、而今遍布全国各地的医学院院长、著名教授之邀请,偕同夫人去旅游讲学,所到之处,无不奉为上宾……然而静下来之时,习惯了工作忙碌的舅舅却很不适应清闲的生活。没过多久,随着“周教授退下来”的信息传开,很快亲朋好友、昔日老病号、社区团体、老年大学陆续找上门来寻医问药,聘请健康讲座;一时门庭若市,电话铃声不断。使他这位外科专家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还能在社会平台有所作为。忧的是发现自己的医学理论和综合知识还跟不上我国实用医学的快速发展。于是他在应邀讲课的同时开始学习电脑打字,十多年间收集了大量医学资料,在舅妈这个高级文秘的帮助下,摘录做笔记200余本、记录医学卡片近万张。写科普文章、文献综叙、参考资料70多篇,绘制彩色教学挂图100多张。整理最新医学缩写语一本,英汉双语医学语录4本,成为以“科普迷”而著称的养生保健讲师和解答各种疑难杂症的综合专家。又根据讲课内容和受众需要写出了系列科普文章:《养生与长寿》《高血压病》《体液酸化是健康的新杀手》《期寿百年》《高血脂病》《核酸》《医用芦荟》《冠心病》《肥胖症》《甲壳质》《糖尿病》等十余篇文章,约88000字印成讲稿发放,有些已被杂志刊登。为此省老科协于2001年授予他“全省优秀老科技工作者”荣誉称号——忙碌使他这个为奉献活着的老人感到非常快乐!

(五)

坐在香樟树下,舅舅给我看他写的一篇回忆录。

一段尘封了四十年的往事

那是文革中的1968年,南京两派组织的“文攻武卫”进入了白热化,街上到处是令人恐怖的武斗事件。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也拿起了棍棒打架辩论“保卫医院”。病人都吓得出了院,医院里空荡荡的,无法正常工作。当时我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勒令“靠边站”。老伴在部队上跟随医疗队进入大别山老革命根据地接受思想改造。她托人捎信来说走的急,平常吃的药、洗换的衣物都没带。现在胃病、腰痛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赶快想办法送药品和衣服来。我急忙找到革委会主任说明情况,要求开个探亲介绍信进大别山而遭拒绝。无奈只得带上工作证出发。来到合肥长途汽车站得知通往佛子岭水库的公路已被大雨冲垮,何时通车等通知。我问了几个旅馆,都以我没有“革委会”介绍信而拒绝收留住宿。我只能像个盲流一样在候车室的长板凳上过了四天四夜。第五天通车后挤上长途车,汽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近十个小时到达了佛子岭水库。下了车渡船来到对岸,看到老伴正和一群人从公社仓库向外抢运物资,我立即扔下行李参加了抢险的人群。当我刚搬出一捆枪支时,就听得有人大喊“快搬,房子快塌了!”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子倒塌在泥水中,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被埋在废墟之中——这是大别山对我的第一个考验。
晚上住在社员家,由于多日的旅途劳累,天一黑我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全身淋透的年轻女军人,她焦急地说:“医疗队接诊了一例腹痛病人,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可是打开腹腔找不到致病的根源,只好又缝合起来了。因为送医院的公路已冲断,病情又紧急,打听到你是个来探亲的外科主任,特地请你前去会诊”。病情就是命令,我二话没说,抓起手电筒、披上雨衣就跟着她冲进风雨交加的夜幕中,我们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地爬过无路可走的山坡,淌过淤泥过膝的河岸,到了病人所在的破房子里,我们浑身上下如同两只泥猴。我一面洗手洗脸一面听他们汇报,检查了昏迷不醒的高烧病人,当即决定进行第二次剖腹手术。大山里的医疗条件极其简陋,除了医疗队的一些简单的手术器械、几个酒精棉球,别的都没有。此时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用门板和长条凳榙建的“手术台”上,病势非常危急——病人在数小时前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但年轻的军医打开病人的腹腔后竟然找不到阑尾,只好又把刚打开的腹腔重新缝合起来。此时第二次手术正决定着病人的生死安危。那位年轻军医的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表明了他内心的紧张和焦虑。此时我有些愤怒——阑尾手术只是个普通的外科小手术,竟出现打开腹腔找不到阑尾这种事件,太荒唐了!我让他们用手电集中照射着患者的腹部,执刀重新打开他的腹腔,把手伸进去摸索,熟练地从患者异于常人的右髂凹后腹下,轻轻地取出了一条又粗又长、高度肿胀即将破溃穿孔的阑尾,迅疾而成功地完成了手术!我告诉这几位年轻军医:“阑尾发炎会产生痉挛,有可能会游离到腹膜内不容易找到。只要顺着结肠向下摸,在腹膜上开个小口就很快把发炎的阑尾找出来,这需要临床经验才能判断准确。”——这是大别山给我的第二次考验。
瓢泼大雨继续下着,公路不能通车。我们急于回城的人焦急地等着。清晨突然传来噩耗,生产队长家的后山发生了“走蛟”。“走蛟”是山里人对泥石流的俗称。由于山体长期受雨水浸泡造成松动塌陷,大量泥沙巨石夹带连根拔起的树木像蛟龙从山上翻腾而下,所到之处冲倒房舍,人畜伤亡。队长家的两个女儿被冲到山下,大女儿当场死亡、小女儿受了重伤等待救援。我和老伴二话没说,背起药箱直奔队长家,眼前的惨象令人触目惊心,屋里屋外到处是浸泡在泥水中的残破家具,屋里门板上躺着受伤的小女孩,她苍白的小脸上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表情痛苦呆滞。她的身上沾满泥水,右腿已变形,一截断骨赫然从肌肉里戳了出来。她那可怜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旁边,丧女之痛、伤女之忧使她哭哑了嗓音。我检查了伤情,确诊为右小腿开放性骨折、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必须立即进行伤口早期外科处理。但打开药箱后却令我非常失望,里面只有几个酒精棉球、几块纱布和几条绷带。没有消毒盐水、麻药、注射器,没有缝合伤口的医用针和线,更没有对症的抗生素,真是巧女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望着断骨的孩子,流泪的母亲,意识到在这泥石流淤积的深山里,抢救非我莫属。我用一把大壶煮成了约1%的消毒盐水,煮沸了缝衣服的针线,用几节青竹制成了简易小夹板,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骨外伤抢救。处理伤口时为了减少感染机会,我用了比平时多十倍的盐水冲洗伤口,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尽可能轻柔地进行了骨折复位和伤口缝合。当时我实在于心不忍,只能一边操作一边安慰她:“孩子别怕,小英子最勇敢了,叔叔给你治好腿,你又能上山打猪草喂小猪了”。小英子懂事地点点头,目光里透出了信任和期盼。在大家的鼓励下,手术顺利地完成了,整个过程中小英子居然没有一声哭喊,多么坚强的孩子啊!两天后拔去了引流条,八天后拆除缝线,伤口一期愈合,小英子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在大别山的这两次手术是我数十年来所做的手术之中、条件最险恶,病情最危急,自身情况又处在“臭老九靠边站”之时刻。然而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做第二次打开腹腔的阑尾炎手术、以及处理开放性骨折的手术居然没有发生感染和并发症,这对我和伤者来说都是一种双赢,我赞叹生命的顽强——小英子给我决心和力量,我给小英子信心和健康,这是大别山对我的第三次考验。
雨过天晴公路通车,我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南京,生产队长赶来送行。他代表乡亲们的意愿,希望我多留些日子为他们排忧解难,对此美意我只能表示感谢,他见挽留无望,只好拿出了一份公社对我的鉴定,又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山下。
回到佛子岭水库大堤上,码头上一个憨厚的山民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就是那夜你抢救的阑尾炎病人啊,手术后恢复的很好,听说你要回去,我早就在这里等你啦,请你一定到我家去坐坐”。盛情难却,只好随他来到不远处的家中,不一会他端来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十个荷包蛋,自家鸡下的,配给的二两白糖全放进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对这发自内心地感恩之情,我不忍过于推辞,勉强吃了两个荷包蛋,他才放我上路。
公社对我的鉴定书是这样写的:“……受大雨阻隔,交通中断,未能及时归队,探亲期间帮助公社抢救财产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 革命精神,……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是社员信得过的好医生…”。工宣队郝师傅看过后郑重地对我说“你表现的不错,探亲期间做了不少工作,对军民关系、医患关系都处理得很好。”一纸鉴定虽然免去了我不能及时归队的责罚,同时也淹没了我在大别山种种不寻常的经历。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工作中的成功与失败都在记忆中淡化了,唯有大别山里的那些人和事还历历在目:风雨交加的黑夜、河边厚厚的淤泥、小英子那双惊恐的眼睛、还有那一碗冒尖的荷包蛋—–山里没有令人触目惊心的大字报,也没有声嘶力竭的“革命大辩论”,更没有所谓的“红包”。人们相互为善地过着平实而和谐的生活。在探亲的十多天里,我心情舒畅地干了自己认为应该干的事。当时也曾有好心人劝我,在政治处境不利、医疗条件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不要管那些有风险的“份外”之事。我认为对医生来说,没有“份内”和“份外”之别,只要是救死扶伤,只要是病人需要,就要把它看成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就应当勇于承担。做了这些事我感到欣慰和充实——这种平和安祥的心态伴我心身健康、乐观开朗地进入了耄耋之年、米寿之年,使我觉得自己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继续发挥着余热——有机会我真想再回到大别山,去探访我曾经治疗过的伤病员和质朴热情的山民们,也重新领略佛子岭水库的秀美河山……

(六)

我看完舅舅写的这篇文章连连叫好——原以为舅舅是个重理轻文的医生,想不到舅舅的文学创作竟如此出手不凡,真是能人不露相啊!我叹服地说:“舅舅,您老人家何必再用外人写回忆录呢?自己完全可以当作家啊!”
舅舅微笑中带有伤感地说:“这是你舅妈以前写的一篇文稿,我找了出来不过略加改动而已。还有她写的一些诗,等整理出来发给你留做纪念。你舅妈这人很有才华,要是她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坚持下去,能当个好作家。可她一辈子把全部精力放在本职工作和家庭上,我和孩子们在事业上的成功也多亏了她的支持啊!”
舅舅曾经和舅妈计划要到故乡以及以前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安丘牟山之滨的周家老宅院旧址,山东医学院老校,曾经捐助过自己二百元钱的安丘县政府旧址;还有大别山的佛子岭水库,当年淮海战役的战地医院,帮助筹建的福建军区医院,江苏吴江血防前线,山西晋城烧伤病房,唐山大地震的震区抢救医院,到滇黔、成昆铁路去乘坐他曾在我国第一个建议、如今已实现了的高压氧车厢的火车——那些遥远的地方曾留下他的心血汗水和奋斗足迹,可转眼之间成了白发苍苍举步艰难的九十二岁老人,想去的地方都去不成了……
是的,玉篇舅舅人已老了,但他那些治病救人的传奇事迹、那些珍贵的医科论文,会在无数被续写的生命新篇中和后起之秀的医生们铭记,在回顾岁月中,衷心祝福他这个为救死扶伤奉献一生,不负“白衣天使”光荣称号的周玉篇医生晚年健康快乐福寿百年……

2014年夏

原载轻博客11/26/2019 5:10: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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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落叶知秋丨无影灯下的执刀人生——记九十二岁的玉篇舅舅》 发布于2024-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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