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恬瑜丨美兰 - 世说文丛

李恬瑜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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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是触摸奶奶冰冷的躯体。
那时正值盛夏,蝉叫的聒噪,奶奶就那样躺在老屋的正厅,等待亲戚朋友前来吊唁。我盯着奶奶,哭不出来。
奶奶有着黝黑的皮肤,最泼辣的性格,是一名最普通的农妇。她天生有兔唇,迫于无奈才嫁给了大自己11岁的爷爷,没有感情的婚姻势必是充满了争吵,这在一个农村家庭再常见不过了。
奶奶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悍妇,作为生产队长的爷爷性格老实巴交,虽也脾气急,但一般都刻意回避争吵,跑到田间地头卖命地干活,早早的把十个指头的关节累到弯曲,直也直不起来。奶奶什么亏都不能吃,不仅在丈夫面前理直气壮,外人面前更不含糊。在父亲之前,奶奶生过四个孩子,但后来全部都夭折了,父亲作为健康长大的“长子”,受到了奶奶格外的疼爱。一次父亲在学校挨了骂,跑回家跟奶奶诉苦,奶奶二话不说领着父亲找到学校里的书记——其实都是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进门就破口大骂:“我靠,你当你是谁这么骂俺儿.....”再剽悍的爷们也惹不起这样的村妇,书记只得连忙赔不是。
小时候的我觉得奶奶长得很丑,她有一只眼睛萎缩成一条缝,这条缝还经常会流眼泪。她的上唇分裂成两瓣,脸上的皱纹是竖着长的,靠近她会闻到一股味道。我从小跟着父母在城市里长大,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奶奶过来照看我,接送我上下学,给我做饭吃。我问她:“奶奶,你的嘴唇为什么是分开的?”奶奶答:“有一天我跑得太快摔了个跟头,就成这样了。快吃饭!”边说边给我夹菜。
有一阵子我特别不服奶奶的管教,她给我画了个公鸡放在桌子上,我说不好看,这哪里像公鸡?她不高兴,就找碴跟我吵架,我也跟她大声嚷嚷,她就气得跑到邻居家哭诉,说她的孙女惹她生气,不孝顺她。邻里皆知,最后还是我妈把她劝回家。她连自己孙女的亏都吃不了。
奶奶是重男轻女的。不过只要是父亲的孩子,奶奶就一样疼爱,一样对我好,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生,对我母亲不好,或埋怨她不生男孩。我的小叔也生了个女儿,妹妹更是被奶奶从小在农村养大。
我一年才能回老家一次,每次回去,奶奶都会给我压岁钱。再大一些,奶奶会单独把我叫到小屋里,用她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摸着我的手,唤着我的乳名,问问这一年我怎么样,我的姥姥姥爷怎么样,然后从厚重的棉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袋子,再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又一层的打开,数出脏兮兮的二百块钱,献宝似的递给我,让我收好。她希望用这好不容易攒的钱,来“拉拢”我,让我多来看看她。
我越长大,奶奶就越对我小心翼翼,就连冲我笑,都用那种讨好的眼神。
她一辈子得到的爱不多,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知道的,就是给她的孩子留着好菜好饭,就是替儿子照顾孙女。
结婚前,母亲去拜访奶奶,奶奶拉着母亲的手,欣喜地说道:“真好,嫚,你真好看,长得这么白。”母亲在奶奶家是基本不干活的,逢年过节回老家,就是坐在炕上和奶奶、小姑聊天,奶奶宠着她,不让她干活。
父亲和母亲吵架,奶奶从来不偏袒,每次悄悄拉着母亲的手说:“嫚,你就看俺的面子,让让他,他就是个倔脾气,随我!”
姥姥在医学院工作,但除非自己生病,奶奶从来都拦着家里的亲戚去城里麻烦姥姥,她总说,你们别去找,俺亲家太忙,不要总麻烦人家!每次家庭聚会,奶奶和姥姥姥爷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丑陋”的脸庞总是堆积着笑出来的灿烂的皱纹,黝黑的皮肤似乎泛着红晕。这一刻,她是幸福的,她拥有幸福感的时刻在一生中为数不多,似乎幸福两个字和她的人生压根不搭边。奶奶老年时经常会感叹自己的不幸,她有着不幸的婚姻,晚年多病的身体,走过她的身边,她一定要叹一口气让你听到,有时也会自己默默地叹气。一个人没有文化,娱乐活动单一,只剩下回顾自己的一生,深深陷入无尽的不甘。
我以前听到叹气声会劝她,后来我就想,一个年老的农村妇女能有什么幸福感呢?大概最大的幸福感就是,孩子都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农村妇女,就是照顾丈夫,养大孩子,除此之外,她们似乎没有价值,不需要被呵护,不需要被重视,没有任何情感。
奶奶不识字,她来我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电视听声音。我有一本带有海明威画像的《老人与海》,她盯着画像看了大半天,手摩挲着纸面。好不容易等到我回家对我说:“茸,这个外国男人怎么长这么多胡子。你看他的脸,也全是皱纹。”有时我缠着奶奶给我唱首歌,奶奶禁不住我央求,操着土话给我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奶奶只会唱曲调简单的革命歌曲。而每每这时候,一旁的父亲就会说:“你可真不简单,你奶奶可从来不唱歌。”
也许奶奶年轻时是美丽的,少女时期也有花一般的心事,也有银铃般的笑声和温声细语。后来被生活的苦汁摧残,被柴米油盐压出了脾气,累出了泼辣。爷爷软弱,为了全家人,她不得不彪悍起来,将她的孩子护在羽下。
屋外的蝉鸣似乎弱了,我听到了远处响起了哀乐,农村特有的惯例马上就要开始了——哭丧。每当家里有人去世,子女就会大声嚎叫,嗓子嘶哑,看上去悲恸欲绝。纵然哀乐和悲哭震天响,逝者已听不到。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我叫到屋里,费力的数出二百块钱,塞到我手里,叮嘱我收好,给姥姥姥爷带声好。我似乎觉得眼睛温热,随后奔涌而出的液体让我清醒的知道,我再也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她粗糙僵硬的手指抚摸我的手心手背,再也听不到她指着书上的图画念叨了。
奶奶的名字叫美兰。
我希望她下辈子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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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李恬瑜丨美兰》 发布于202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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